泪竹 发表于 2024-7-9 16:14:30

不懂

  有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来,穿着一件当地人从未见过的衣服。这衣服是手织的,各种颜色杂陈在一起,而且一直地变幻着自己,真像一个谜。而这人又是多么的质朴而淳厚啊,就像读者们最原始的祖宗那样,除了山和树和兽和鸟和极少的人群外,他是第一次到有这么多人的小镇来。
  于是他的衣物被一个人骗走,当然是必然之事。而且骗走他的五彩衣的那个人,就是我的邻居。这个邻人从小得过脑膜炎,一肚子稻草,一脑子糊涂,分不清太阳和月亮,过去知道他看到所有的女人都亲热地拖着口水喊娘,然后就去强行脱别人的上衣。他的想法很纯洁,只是想用手抓一抓那人的**,再做一次儿子。可是他一次也没有得逞过。所有的女人,那怕是非常慈祥的可以做他祖母的老妇人,都没有为他献上一次人间母性的温暖。而他的母亲,却早已经死去了。母亲死去的那天,这个可怜的人第一次哭了起来。流下来的泪珠,总共三十二颗,和那时此人的年龄一样多,一滴滴掉落在破瓷碗里面,竟结晶起来,闪烁着光芒,现在就揣在他的情里。以后,这个人就又放松了脸上的肌肉,每日里嘻笑人间,经常沿着石砌的街道,顿顿挫挫地走路。踢踢沓沓,像散乱的鼓点。
  远方的来人到了小镇,对于青砖砌成的房子显得很恐惧。对于在小镇压中间无言流水着的一条哑巴河显得很恐惧。而对于表石铺就的小路熟稔得像自己的身体。他站在路的中间,茫茫然四顾。有人就像赶狗一样赶他走他一副无路可走的样子。那个时候我从街上走过。我十岁,我看他的样子一准像现在我的儿子在动物园看独生子的模样。我对着他吐了一口唾沫,贼似地跑开了,还回头望望。而那人漠然地垂下来,像风吹不动的石头。这件事现在想来严寒感到很乏味。我那个年纪的人对于世界很有一种挑战者的意味,而又自知不是它的对手,就陷于一种主动出击、迅速撤离、等待报应的进攻模式。这个过程居然没有完整,没有结局。于是我就很有遗憾地站在了街道的尽头。太阳就在我的头顶,我感到它像一只鸟似地要在我的头发丛中做巢,身子就烦躁起来。我弯下腰捡起一块不小的感情块,准备以此敲响这个立在路中间的石柱般的人,将他变成一面铜锣,一挂铁钟,敲响他的生活,敲响他的头,总之,我猴急地等着他的响应,他的答复,以此证明我不应该是被人这么不经意的人。显然,我感到受到了奇耻大辱。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邻人拖着腿走到我的身边,用其颤动的、树枝似地胳膊轻轻一抡,就将我摆平到表石板上了。我的额头将整个街道敲响了,小镇第一次因我而震鸣。这响声穿过时间和空间,一直到了今天此时,我躺在床上敲打着电脑,等待着将它印在屏幕上。而这屏幕又是具有多媒体的功能,可以清晰地看到我当时狼狈的形象,及听到那穿山炮似的震耳的声响。
  就这样,一瞬间,两个被小镇上最瞧不上眼的人物,几乎同时分别在精神上和肉体上将我击倒。从此之后,我对于人生有了另一种体验——悲观起来了。那个响声也使我成为一次事件的主演,第一次为众人如此注重。大家聚拢而来,静观事态的发展。我应该冲上前去反击这个拖着两面三刀只小桶走路似的邻人,而事实上我却是趴在地上癞蛤蟆一样地恸哭起来。
  我这个没有出息的东西。
  现在我这么想。
  我无可避免地离开了主角的位置,虽然这个位置我刚刚得到,却因一时无察,永远地推动了。所以从此后我只能充当配角,我长期从事的职业是秘书。我活了三十岁了,我在刚刚度过的生日宴会上悲哀地看着中年的自己从门口走过来,坐在邻近的椅子上,他空洞的目光里没有一汪水,他嘴里呼出的气体混浊不堪,他疲惫的形象是很深的夜,他的背稍稍地弯曲着,是冬霜打过的茄子秧。然后在我饮第一杯取自中年湖畔的泪酿成的酒时,他走进我的身体,与我融为一人。我无法恐惧,我知道这就是客观存在,就是辩证法。
  两个本来小说真正的主角,远方的人和我的邻人,就这样不期然而遇了。他们越走越近,距离一寸寸缩短,火星一串串地闪动着,这两个人的手在一片雷声中紧紧握在了一起。然后蛇一样地放开。我的邻人的手就顺势而下,抚摸起那件玄妙的衣服。这衣服在他的抚摸之下,竟然放射出晚霞般眩目绚丽的光芒,以致整个小镇笼罩在一片神圣氛围之中。我止住了哭声,并为此而震怵,从此泪腺就萎缩了。若干年以来再也不会流泪。再痛苦的事情也只会使**嚎如狼如木头。然后这两个人就长时间拥抱在一起,像失散多年的兄弟。
  手牵着手,他们走出了众人的视界。
  那天夜里我家里颇不宁静,像夏天堆满青蛙的池塘。镇子里的人,坐在院里,演绎推理着事件,又伸长脖子等着什么。而我的邻居却静得出奇,我试着爬上墙将石子投向他的院落,居然没有任何一丝回响,像落入了深不可测的沟壑。而房子里射出来万道说不清楚感觉的光,将我又一次击倒,我将嘴啃的泥土吞进肚里,听到内里的麦粒抽芽吐穗的声音。我长成了一地绿油油的庄稼。第二天我的邻人穿着那件五彩衣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他一体华贵的气派,高昂着自己的头,立脚点于青石街的中央。我们和自己的狗一起,自动地走在街道的两侧,声音宏亮地像万里晴空,在念着我听不懂的句子。
  那个远方而来的人,又到远方去了。天上最后一丝云彩,就这样飘走了。
  而我聪明的镇上的人们都一致指证我的邻人是个欺骗外地人的无耻家伙。这时候我人邻人就肃穆成一座山的形状,然后用册谷间风的声音说——是的,我给了他一张带字的纸。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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