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打算活到四十岁。年轻的爸爸这样跟妈妈说。然后他现在已经四十四岁了,他还活着。
今天我在爸爸头上看到白头发。很少很短很粗的白头发很刺眼。我几乎是尖叫说,天,我爸有白头发。当时我听到我妈笑了。我哭了。我把他头上的白头发一根根拔掉了,可更多的是我拔不掉了。对此我们都无能为力。
爸爸是个不到九十斤睁开眼睛就需要酒精和香烟偶尔会身无分文的中年离异男子。有时我会觉得他是化石或者标本,被遗落在某个博物馆的角落里,那个博物馆应该是叫 生活 。
有天我去看爸爸的时候,他好像一天没有吃饭了,只是手不离酒杯,嘴不离香烟。他身上还有几块钱,所以我把自己身上的钱给了他。那时心是酸的。
爸爸曾以每天二十个小时看书,写字,持续了十年。那时他的梦想是诺贝尔。
某次爸爸跟妈妈吵架之后,她用一夜解决了他所有的稿子。用剪刀和手指。一麻袋的纸,密密麻麻的字。就这样换了八块钱。里面有已决定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和一些很棒的东西。这个女人坐了半天的汽车去爸爸念书的学校,只是为了告诉他,我把你所有的稿子卖了,扔成一条条的。当时她面带微笑。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无言。
爸爸把我写在散文里赚了些稿费。我第一次成形的东西也是写他的,也赚了些钱。
爸爸的嫂子死在这年春天。他把她从七楼背下来。她最后的尿撒在了他的背上。他说嫂子是个好人。嫂子是个好人!
这个每天喝两斤白酒的男人在几天没睡之后决定戒酒。他坐在我对面,我看到他的蜡黄的手指一直在抖。戒酒差点把命丢了。几天之后他捡回一条命重新开始喝酒。
我身体里需要这些物质。香烟、酒精。
我们在深夜聊天。他端着白酒,我捧着啤酒瓶,他给我点烟,有时我给他点烟。有时他把点好的烟递给我。从他看了我写的破碎之后,他喜欢这样做。
每一次疯狂努力都是因为……
爸爸欲言又止。我笑。我说,是女人。他点头了。
这个男人从我五岁开始便一直往返在多个女人这间。这些女人给他动力,拼命花掉他的钱。
当时她们想跟我结婚。我没同意。可能我是怕了。也许是道德。妻子只能有一个。
他说。
他会记得我和妈妈的生日。会做一桌很好的菜点一根烛在红酒上面。
有次妈妈忘了他的生日,他在他母亲怀里哭了一夜。
你怎么能这样呢爸爸的某个女人的儿子被我灌了加了药的酒时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就哭了。
你怎么能这样呢我扔了很多垃圾地爸爸的某个女人刚扫过的地上。那个女人这样说。我骂骂咧咧地哭着跑了。
现在多数时候我抽的烟都是爸爸给我的。我已习惯在他那里拿烟。很少,很少自己买烟。渐渐习惯。
因此他被我妈痛斥,被很多人痛斥。无形的压力。但他依然给我烟。给我点烟。把点好的烟递给我。
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他经常这样说。我抽烟,我不能说话,我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有时我想,如果我不会写字他还会给我烟吗
他说他觉得我能得诺贝尔。呵呵。他的梦想。但不是我的。如果没这个梦他会给我烟吗这个问题令我黯然,所以摇摇头,决定不想。
现在他失去了从前的一切,我是他的全部。而他,并非我的唯一。
有很多人看爸爸的现状,心里是满足的。他们害怕他重新起来。但他们依然不满意,因为他有一个女儿。而且他们关系很好很好。
我们是父女,朋友。。。我们几乎无话不谈。当然多数时候是他说我听。
恶梦中醒来,一只点燃的烟递过来。我发现他一直坐在我身边。害怕。突然会害怕他。因为恶梦里有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会怕他。
你是女孩子,所以有很多话不好跟你说。
他经常这样说。但有些话他还是说了。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假如我死了,那一柜子书是我留给女儿的遗产。
从我上小学五年级时,这是他跟我妈夜里谈话的中心。
眼泪成了夜晚的味道。
那时他觉得遗憾,因为他的女儿不看书,从不看,除了童话。所以在她每个生日他都会记得买童话书。
有一本很厚的童话。像辞海那么大那么厚。一直没看完。
有时我觉得他是一个赶潮流的人。也许是被潮赶。
文革的时候当青知。当兵。
回家之后开始热爱文学。那时的诗人如现在的总经理一样多。
人人下海,他也下海。刚开始时很好,最终却如一条半死的鱼被冲上了岸。
他是一个爱赌的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赌局中却输了。输得很惨。
他在顶端想像自己的坠落,想像成为真实时,发现自己未能如想象中惨烈。
有空来玩。对于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我的朋友他这样说。就像曾经他对任何一个朋友说,你需要钱就来找我一样。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却是致命的。
他喜欢唱红高梁的主题曲。他比原唱唱得更有味道。
他为了躲债离开家。那时我正要中考。那天夜里我们抱在一起泪流满面。冬天的时候我去看他,他每顿吃几碗干饭。这是仅有的。
他抱着我在午夜的桥上钓鱼。那也许不叫桥。只是很窄很窄的水泥板。下面的水流很急。我想我会掉下去。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在家里睡觉,他在煮夜里钧来的鱼。
下象棋的时候他让我半子,可我还是赢不了他。
网络是个垃圾场。有天我让他看一个聊天室。他说。
他们太激进了。我给他看一个网页。他说。
不错,就是太黑了。我给他看我的网页。他说。
你好!聊天室里有人说,向你爸爸问好。他说。
他总有一天要死在酒和烟上。妈妈说。
他是被女人搞垮的。妈妈说。
你爸爸年轻的时候也说只活四十岁,可他现在还没死。他要是死了也好。。。我说我不打算活太久。妈妈说。
你把你女儿给害了,把我也害了。妈妈说。
你也有今天!妈妈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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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人院下水道里的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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