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黑夜

　　午夜，所有的形象和声音都已遁入梦境，独我仍然固执地拒绝睡眠。在属于我的短暂而漫长的一十八年的人生中，这样的夜不知有多少个，对我，夜从来名不副实，为什么？是啊，为什么？难道痴长到这种年纪，我还在幻想一个不眠的黑夜会给我－－只给我带来礼物，就因为我仿佛比别人更恐惧也更孤独？

　　她已经一十八岁，而一个孩子不论长到多大，永远是健忘而且没有良心的。她并不记得在幼儿园里睡足了一天的年幼的自己，如何把整个夜晚都抛撒在玩具上，并且要求父母也要迁就这种错位的游戏。弱小有时就是力量，那时她多幸福呀，从不说为什么，就是要人陪她不睡，要人整夜地抱着她。夜那么深，疲倦的父母实在撑不住了，偶尔阖上眼皮打个盹。她看到了，丢下玩具放声大哭，边哭边用笨拙的小手扒他们的眼皮，直到父母睁开眼睛，才继续安心地玩下去。

　　这个被湮没的故事是那样的久远，父母讲起来的时候，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在那座关于幼年的半明半昧的记忆宫殿里，我是真正的主人，可是我总是找不到回去的路。父母叙述这段当时无奈现在看起来却很好笑的轶事时，苍老的面孔就散发出由倒流的时光所赋予的神圣的光辉，而我边听边笑，怎么也不肯相信一切真的发生过。

　　一十八年后的某个夜晚，一个长大了的孩子，仍无眠，仍害怕，却不再有人陪她抱她。不知是谁丢下了她，把她扔到了这个冰冷的雾气弥漫的黑夜里，任她寂寞地生和死。也许她很伤感，也许她根本不在乎，在一个人的黑夜里，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高高的山岗上，看拥挤地睡在一起的树木，看黛青如眉的侧卧的峰峦，看强忍阵痛翻滚咆哮的大海，看这个睡着了的世界哭，笑，尖叫，看人们在充满暗示与重复的旅程中奔跑或踱步。夜黑而冷，她衣不蔽体，发着抖－－杂乱的思想不是柴薪，无法取暖；死亡的爱情只余灰烬，毫无帮助；而那些有意无意的错过，除了平增悔恨，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在快要迟钝的僵硬中，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快一点到明天－－尽管，明天和明天的明天，她还会独自面对毫无意义的清醒，独自一人坐到天明。

　　这是一个没有被睡眠占领的夜晚，在这个并不特别的夜晚，我只想落泪。流泪是一种幸福，正如洗刷总能带来清洁的快感。可那些古老珍贵的水滴并不属于我，它们只为观看落下，一个正上演的自己写就的悲剧的人，是无暇也无权落泪的，哪怕，我已百孔千疮，体无完肤。

　　如果灵魂的哭泣能带来肉体的救赎，如果因为爱多可以得到宽恕，请给这个孩子一点时间吧，她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得到，只想静静地哭一会儿，只一小会儿。

　　我终于要睡了，在一个人的黑夜里，我无论怎样抗拒，终究是要妥协的。或者，或者，妥协也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