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我的存在，可以向更加遥远的年代去追溯。五千年，一万年……记忆模糊着，也就无需计较。
　　名字。这种符号之于我，毫无意义。那些只是为了区分生存着的与存在着的而衍生，不是给我，挥霍安慰。他们叫我玮玦，而她，叫我玥恒。
太过于悠远的岁月磨砺着我的棱角，每一分痛彻骨髓，延至心肺。她说，这分明的痛楚如同被人纵割一半。一切一切，在我的依赖悄然消长下，细腻咀嚼着光阴的皱痕，未然参透。
　　什么是爱情？未着粉黛的她，托腮，低语道。如同询问，好似喟叹。那双翦澈秋水中的旖旎波纹让我恍惚觉得心口的某处结晶蓦地坍圮渗出些许液体。就那么一秒吧!什么字要从齿间迸出。“我……”
　　还是算了，把这些字连同她的气息一并咽下，哽在喉间。于是，我便可以再次以我唯一的方式，缄默地坠在她的腰间，随她的裙裾摇曳，划出些忧郁颓败的弧线。即使到了如今物是人非之际，纤细指腹掠过刻痕时带来的温度，仍旧让我颤栗不已。尽管，这只是回忆……搞不懂人类的思维啊！正如池鱼不了解孤鹰的翱翔，永不湮灭的生命和灵魂是他们趋之若鹜的，耗尽财富与精力，在所不惜。而我，似乎永远被隔绝在天空以外的水里。邂逅生命这一类敏感的字眼时，不会被尖锐突兀的刺伤。
　　所以，目睹她饮尽杯中的液体连同其中异常的金属光泽。我没有施展出我的灵力，缚住她的行动，而是木然地目睹她的身体无力地坠向那潭死水，又一次选择缄默。从来，我不会违背她的意愿。死忠的仆人捍卫自己的信仰，如同我默许她寻求永远而彻底的自由。
　　玥恒，你很冰冷。连我都暖不了你的心啊！香软的柔荑紧攥着我，那窒闷的压抑像越挣越紧的绳索。她的气息也无法缓解。
　　不，我说。冰冷的是你。她听不到。
　　人，衰老的不只是容颜，记忆亦是。但对我，往事与风沙流水侵蚀出的道道沟壑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历历在目。不经意时残忍的提醒我那些逝去岁月中的娉婷倩影，和曾经不止一次划出的忧郁颓败的弧线，还有，呼之欲出的三个字。
　　她想过离开，带上我，同那个男人。后来，我常会幻想。如果当初真的随她天涯海角，也许某天，我会静卧在当铺的案台上，被几枚铜钱隔开我与我的信仰的最后一点瓜葛。
　　玥恒。每次，从她的唇间吐出这样的单词，我都会被无尽缠绵的记挂绕满全身。是她牵扯着佩带时，拉出的缱绻的丝。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名字才给予我存在和永恒的理由。皆缘于她，缘于执著且不顾一切的放肆不羁的爱恋。同样的，终了它仍旧如深秋的梧桐叶般，飘悠着归于尘土。
　　枉然。
　　你爱我吗？一如往昔的甜美嗓音幽远地在头顶上响起。我坠在腰间，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对面俊逸脸上的分明露出那么急于表现自己心意的受宠若惊，告诉了我有什么改变，有什么不变。
　　改变的，是一颗心的方向。不变的，是我仍旧为一块石头，人们叫我玮玦，她叫我玥恒。
　　别傻了，我轻声提醒自己，但窒息过后的寒冷还是让本就如凝霜的我寒至血脉。别傻了，你只是，一块石头而已。
　　然而---
　　我爱你！扬声回应的不只是他，还有我。……或者说，我用异常的手段去完成心灵底层最为深切的企望。违背了初衷，打破了沉默。借由这个人的声带，振动出声响。
　　我是块石头，人们叫我玮玦。她，叫我玥恒。我的存在超越了所谓的年代，我的能力可以在弹指间令任何一个人富可敌国，抑或权倾朝野。我能悬壶济世，也可杀人于无形……只要我想，开口说话，幻化人形也都是易如反掌，但，那又如何？最终，逃不过恋上人类的下场，避不掉独自饮泣的结局……健忘，我何曾拥有过这么晶莹剔透的液体啊！所以我唯有选择一味的缄默，用来掩饰懦弱，胆怯，自私。
……　　……
　“这是你母亲留下的唯一的信物。”她的父亲把我塞在她手里。“带好。”单纯的命令，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感。坚硬的棱角完全能够不废吹灰，便叫她的眼眶充血般的红润。躺在她的掌心，我恍然觉得她便是她母亲的翻版，惊人的神似。连一颦一笑似乎都如出一辙。千万……千万不要有和你母亲一样的命运……我喃喃着。开始了解，这个男人对她的执著与偏执缘于何处。然而，似乎在享有他的爱的同时，造就昭示了殇逝的结局……
　　“你是爹爹送我的第一件礼物，要给你一个名字……玥恒，你喜欢吗？爹不许我踏出这里一步，也不让人陪我聊天……不过，以后我再也不会寂寞了。因为，我可以和你说话呀！你不是普通的玉吧，你的身体很冰冷……”她把佩带细细绕上我的颈项，牢固地系紧。从用力的程度我不难感觉出一颗寂寞的幼小心灵边缘不小心溢出的冰冷。触觉如同我的体温，破碎若冰凌一般。我看见她的父亲，这个倨傲的男人。眼底威仪的神色似乎宣告着他彻底而绝对的控制权力。他这样说着：女儿，你的身体是我的；你的心灵是我的；你的灵魂以及梦想都是我的。我看见她顺从地低着头，翦翦水眸中噙满泪。薄薄的唇刻薄的抿着，也许只有用这样的方式她才能把心灵深处压抑的窒闷宣泄出。她爱她的父亲，所以谨小慎微的经营着水晶般晶莹的傀儡，父亲要一件可以炫耀的玻璃娃娃，有精致纤弱的瑰丽。
　　“是。父亲。”她甜美的声音响起。这简洁的三个字似乎成为他们父女对话的全部内容。无论他提出怎样的苛责，她都用最温婉的声音虔诚地回应：是，父亲。没有缘由，没有叛逆与反抗。就是单纯的服从，抑或盲从……
　　他满意的颔首，拂袖而去。背影，成了她记忆中不断温习的片断。冷涩的风，别离的泪，映照着她眼里虚无的空洞。默不作声的从象牙塔的雕栏往下望去，她看见一片静谧的湖。平滑如镜，沉如死水。我坠在她的腰间，感受从她身体传来的微微的颤抖。原本应该叫心的一部分蓦地抽痛起来。于是我，给了她一个华美的梦。梦里的她，有一双羽翼，能随意地飞向所有她想去的地方。让我心痛的，是无论我怎样给她构架想象的空间，她却只是游走在那潭死水上空……久久地，不离去。
……　　……
　　“玥恒，爹为什么总要干涉我的人生呢？小时候，他把我当成收藏的古董珍品，禁锢起我，让我与世隔绝，现在，他又命令我离开他。我要怎么办呢？离开吗？不！绝不可能！爹一定会找到我们，他会杀了他！玥恒，我该怎么做？”她的手指揉搓着我，温暖的摩挲给我无尽的欣慰。她很爱那个男人，自从那次偶然的邂逅，她的心便沉沦。我总认为我是她唯一的挂念，但他的出现向我揭示一个残酷的事实。她不爱只是一块石头的我，而我也不配挥霍那么奢侈的情感。他有一张俊逸的面孔，微笑时眉会淡淡的舒展，畅谈时总是不厌其烦地给她转述外面世界的纷繁华盛。然后再信誓旦旦的诉说：我要给你自由。我要和你远走高飞。我要给你一个，真正的家……我沉默，这一切我都给不起。但她扬起的笑靥却驱使我再次向她的父亲挑衅。除去她的锦衣罗段换上粗布衣衫，我给她勇气，让她追随着那个男人寻找幸福的所在。而我依旧只颓然的坠在她的腰间，坚守我的信仰。
　　“你真的不会后悔？”他问她。
　　摇头。她坚决地摆着头颅。“我要的幸福，我要的自由。就在前方，你只要把手伸给我就能触及。拉住我……”我缓缓扯动一下佩带，随她的欢笑而摇曳着身子。忽然觉得很悲哀，多年精心呵护的精灵就这样脱离我的掌心。用别人给的翅膀，坚毅的飞翔……而我在。我会永远都在。
……　　……
　“我决定了！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炼狱般的地方。他不在了，爹派去很多杀手……我不该爱上他。不应该……是悲剧，早就写好了结局。可我，我还是不甘心。一切，这一切都是宿命吗？是无法逃脱的吗？要明白这些，我就应该要永远彻底地自由。也许我死后，爹也还是不会放掉我，他会用符咒束缚我的灵魂。玥恒，即使是这样，我仍要走……给我勇气好吗？”他们被发现，在一座废弃的庙宇。破败的神像没能给她零星庇佑。她的父亲，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充满占有欲的眼狠狠攫住她的身影，然后，拂袖而去。不理会她在他身后，声嘶力竭的哭嚎。那个男人，惶恐的丢下她逃命去了。她跌坐在神庙的地面，扬起两行清泪的脸，苍白的嚎叫。啊…… 我垂在裙带边，漠然的品味着身体上沾染的她的泪滴。却尝出一股，浓浓的血腥。
　　是夜。她倚在象牙塔的雕栏上。随风飘忽的衣裙好似天女的羽衣，鲜红佩带如同静脉里流淌出的猩红的血。手里琉璃一般的杯子中充满了澄净的液体。琼浆玉液才有的色泽，偷生良药才逸的幽香……“玥恒……我决定离开，再也不回来。远离父亲的命令和教诲，寻找自由……”她的指尖难得的冰冷。触摸我的痕迹留下道道血渍。多年以后，我曾经这样问自己：要是当初打翻她手中的毒药，也许我还可以在她的抚触下苟延着存活几年。但却没有后悔。我相信自己的抉择正确不容置疑。看到她失重的躯体向后倾斜，翻过雕栏，笔直的坠向那潭死水，她的梦境终于成真……我挂在静止的雕栏上，默默地注视她在如镜的湖面绝唱般溅出尖锐的水花。一阵微风拂过，我随风轻荡……　　　
……　　……
　　这是我第一次了解到除了冷漠以外，在她的父亲脸上还能显现出其他表情。他冷峻的唇被牙齿咬出殷红的血，决然的眼眸里充溢着通透的液体。是眼泪吗？我静静凝视着，却也不自觉的流淌出相同的液体。
　　“快看！小姐的玉流泪了！”有人这样惊诧的叫着。
　　“它也是惋惜这样一朵蔷薇的夭逝吧！”还有人这样喟叹。
　　他似乎听见他们的喁喁私语，起身离开她的床畔径直的走向我。我觉得身体腾空。他的手指纵然修长，却远不能给我丝毫的温暖。甚至是恶心……我闭了眼，不与他的视线交汇。我感到一阵忧郁的叹气，这气息蒸发掉我身上的水渍，彻骨的寒意再一次涌上心头。他这样说着：女儿，你的身体是我的；你的心灵是我的；你的灵魂以及梦想都是我的。他把我紧握住，然后缓缓地贴向脸颊。我想挣扎，想摆脱这个男人的掌控，但我不能。她放我在雕栏上，也许就预料到有这样的时刻：这个桀骜不驯专横跋扈的父亲会借由我来感受来自她仅存的微弱气息。他的脸颊，如同他手指一样，不能给我丝毫温暖……
　　然后，就是狠狠地抽噎。这个男人在女儿的玉玦前，放肆地流泪。
……　　……
　　她的发间还有淡淡的幽香，羽睫似乎正盈盈欲张；她薄薄的唇仍旧倔强的抿着，朱红颜料遮盖着原本的淡粉。守灵的仆人跪在灵堂的一隅，轻声抽泣。我以我最初的形态，依在床畔。伸出手，我贪婪的触摸她苍白的容颜，多年来眷恋的伊人在我的眼前香消玉殒，而我只能目睹。连嚎啕的权利都不能拥有……“玥恒……”我怔住了。缓慢的转身，生怕回过头看到仍旧是一室的空寂。
她站在我眼前，巧笑倩兮的望着我。给我一个最妖娆的笑靥，便头也不回地渐渐离开我的视野……她脱离了十九年的束缚，勇敢地向着阳光射进窗棂的方向，逆光前行。
　　我的眼，久久凝视着窗外她离去的方向，直至酸痛……
　　床上的那具躯壳腰间，又绕上了晶莹通透的玉玦，悲哀的颜色，闪着泪一般的光华，尤若韶光似的耀眼……
……　　……
　　我如愿成为最后于她厮守的在一起的陪葬品。看她的每一寸肌肤慢慢腐烂尘化，散发出霉味；看她缕缕青丝被无尽黑暗与泥土吞噬。我给了她她想要的，自由。没错，是自由。
　　唯一也是最后一次，我释放出力量，斩断他父亲执著残余的意念绳网。让她的灵魂飞向她想要去的地方，而我，决定捍卫她仅存的肉体，甚至愚蠢地奢望有天她会回来，告诉我她爱我。于是，那以后，我便不再思考，不再让自己做出什么判断，不再让自己回忆。
　　我杀死了自己，连同爱着她时的执著。什么都没改变过。
　　我是一块石头。人们叫我玮玦，她叫我玥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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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
有些像在梦中

一快石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