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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望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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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望幸福

冰水安澜 发表于 2024-7-30 16:51:17 浏览:  720 回复:  0 [显示全部楼层]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Impression1.
  电话响了,在深夜的时候。我希望是他打来的。我们已经有九天没有见面了。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话筒,在床头柜靠外一点的地方。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把它放得那么远。我拿起冰凉的话筒,贴着左脸并且微笑着。如果是他,他能感觉到的。
  你是不是罗曼?是一个粗暴的男人。
  就是我。你是?
  你恐怕得提前付这个月的房租钱呐。我手头紧得。另外,我还听三哥说你把外屋的墙打了个洞,是不是?
  我的电话线短。没法绕到卧室里去,才打了洞的。我一面不耐烦地说清楚原由,一面把我的塑料闹钟拿出来摆弄。这个闹钟是我和他一起在夜市上买的,十三块八毛钱。那天我在校外的礼品店看见同样的东西,标价十五块三毛。那贪心老板娘常常希望多敲一点,事实上她敲到的不只是一点。就好像这个正在和我通电话的男人,希望我能多付一点房租,而我所多付的不只一点。
  我想我在这个小巷子里住了太久了。心情发霉,该拿出来晒晒。可是我不知道我离开这里以后该去哪。我喜欢很安定的生活,没有远行和社交,喝速溶咖啡和白开水。他曾向我承诺说他有一天会给我创造这样理想的生活状态。他说他可以让我在阳光底下安安心心地读顾城:
  雪的土地
  纯洁的土地
  静静地,临近幸福的土地
  在蓝色磁波中颤动的土地
  停住呼吸
  2001.12.27.

  我记得我把一枚一块的硬币掉在电脑桌底下很久了。久到他都还没有走。我试图去找它出来。可我实在是没办法。可能我不该再去找它了吧。有一天它会自己钻出来的,然后我会很高兴。以前我也常常掉东西的。钱、唇膏、眼药水或者隐型眼镜。我努力去找他们出来,有的时候会弄伤自己。额被柜角磕得淤青,手指被抽屉压伤是常有的。我尽量不让他知道。不然他会内疚很久。于是我就在家里藏了很多邦迪牌的疮口帖。用它我会恢复地更快些。
  我又去买了上网卡。我去看的时候,有一些在打折,价钱标得很低。可我没买。我依旧花一百块买163 的卡。那比较稳当一些,很少会占线。
  我给他写了伊猫,告诉他我想收留一只乌龟。以前我听一个同学说,她拿她家的乌龟来垫那不平坦的床腿。这些小家伙的壳很硬,但是里面的部分应该是比较柔软的吧。好像一些人,看起来很坚强,内心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这是第六十三天了。他已经走了这么久。电话响过几次,可是都没有人说话,我只听得一片沙沙声,线路不太好。我也问过启然。可他说他们不在一个地方,没联系。
  2002.2.3.

  母亲过来看我了。她给我买了些橘子。那些橘子有很红很红的皮。我把它们放在我的蓝色的枕头边,舍不得吃掉。我画画画得疲倦了的时候就会看看他们。我想起他在的时候,我们也买橘子吃。他教我如何把果瓤掏出来只留下一个完整的橘子模样。我们做了很多这样的空壳。后来我去买来禅香的蜡烛,把它们做成橘子灯笼,挂在窗前。
  母亲看过我的画,她看上去似乎不安,却终也没说什么。她只是念我的名字,罗曼,罗曼,罗曼。她许是在想死去多年的父亲。因为以前她说过,我的名字是由我父亲的姓和她的名构成。她一看到我,听人一喊我的名字时,就会想起我的父亲。父亲的面貌我记得模糊了。母亲也没有很详细地告诉过我他是怎么死的。据我所知道的,父亲是个画家。画很多的图画。最喜欢画的,也画得最多的,是向日葵。我也画向日葵,因为那是他最喜欢的花朵。
  但愿你别太像你的父亲。母亲这么对我说。

  天暖了。我有些发胖了。穿秋裤的话,外面的牛仔裤会绷得很紧。我去过罗马假日广场了。淘到一条宽松的牛仔裤,墨蓝色的,是他喜欢的颜色。老板的叫价是两百三十。我和她讲我只有两百。她还是卖给我了。回来的时候我吃了草莓冰淇淋,花光最后的钱。那冰淇淋很甜,值得。
  2002.4.14.

  那天起床的时候脸有些肿,很丑。我在洗脸的时候把隐型眼镜水碰翻了,它翻到洗脸池里。眼镜找到了,但不能用。因为我把他们弄得很脏很脏。我想知道我的散光度数是不是又增加了,去了一趟眼睛行。那个漂亮的阿姨问我最近是不是在刻苦学习。我说不。她和我讲起了她儿子的一些事情。那个小孩子的英文特别差,连续的检测都没有合格。我上中学的时候也是,英文烂得要命。现在好了。或许他以后自然也就会好。
  阿姨让我又做眼睛检查。记得我每一次来都做。我把下巴搁在仪器上面,然后阿姨帮我挪动头部,叫我看这再看那。我看到的影像是一座小房子,红色的屋顶乳白色的墙。我看着看着,就有一阵的模糊。模糊过后阿姨就说好,下来吧。然后从后面的小缝隙里钻出一张小纸条,就像超市里的收款机那样的一张纸条,不过那上面写的东西我全然不懂。阿姨说我的近视度数又增加了五十五度,所以现在我需要四百度的眼镜片子了。镜片应该很厚吧,侧面看还以为是隔了块木头呢。

  讨厌的房东没有再和我商量提前付房租的事情。听说他被人打了,现在住在医院里。
  2002.4.16.

  Impression2
  南方又开始变潮湿了。雨一直一直下,我和栀子打一把透明的雨伞在天府广场上走,雨水把我的鞋打湿,她的却没有。栀子总是穿李宁牌运动鞋,我总是穿翻毛的皮鞋,价钱在两百到四百之间。现在我有两双翻毛皮鞋,一双是赭石色的休闲鞋,一双是纯黑色的学生皮鞋。栀子总是让我换掉它们,她认为这是三十年代的上海女学生才穿的。我想栀子没有真正见过三十年代上海女学生穿的鞋。它们是很旧的样式,牛皮做的底,鞋面摸起来很不光滑,用劣质的颜料渲染成黑色、赭石色、红色,可是一下雨就会湿透,里面的白袜子就会自动染色。
  天府广场的对面有家肯德基店,已经开了有一些时候。我常常和他去那吃。我喜欢吃薯条和冰淇淋,他喜欢吃鸡翅,常常喝冰可乐,偶尔喝不加糖的咖啡。我们从来都自己付自己的帐。之后坐三轮车去西南影城看电影,通常看王家卫和李安导的片子,如果没有就选看恐怖片。我看《午夜凶灵》时因嚼口香糖而狠狠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于是眼泪就很不争气地奔涌而出。晚上我们去春熙路逛夜市。我现在想起来,他应该是不喜欢夜市的。因为每次他都走得很快。他唯一买过的东西是一个守护娃娃,是陶瓷做成的,指甲盖那般大小的娃娃,上面有个壑字,是他的名字的第二个字。他把它送给了我。他显得小心翼翼,大概是担心我不喜欢吧。不过,那个娃娃真的是有一点丑。我也想找一个带曼字的守护娃娃,可是我找不到。
  2002.6.3.

  昨天我又做梦,我告诉了母亲。哎,她也只是不停地叹息再叹息。罗曼,罗曼,罗曼,她念着我的名字。
  我不能再吃很多橘子了。我流鼻血,声音也沙哑了。可是我习惯在画向日葵的时候看着一个饱满的大橘子,画完以后再吃这个饱满的橘子。我和栀子的画室在十四栋男生宿舍的对面,画室的外面有棵很古老的白果树。它的上面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古银杏”。
  2002.6.9.

  我已经二十二岁,不再年轻了。暑假过后我就大四,我得选择我的未来。我读美术系,我不想考研。我母亲希望我能把父亲的画廊重新办起来,我能把画廊重办起来是父亲的遗愿。我没有立刻答应下来,母亲的眼神就显得忧郁了,她叫着我,罗曼,罗曼,罗曼,罗曼。我想去日本,我可以在那里继续学习画画。而且我可以再见他,和他一起画漫山遍野的向日葵,向着一个太阳开放。
  他最喜欢画的东西不是向日葵。他说他画的东西叫做幸福,幸福非常非常难画。我想起他画幸福的时候总是在笑,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他的调色版也很特别,因为他总是用很浓郁的红,红色堆在一起,就好像太阳一样。他在描绘幸福的时候嘴里会念一些琐碎的句子: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你说
  它在窗帘后面
  被纯白的墙壁围绕
  从黄昏迁来的野花
  将变成另一种颜色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你说
  它在一个小站上
  注视着周围的黄草
  让列车静静驰过
  带走温和的记忆

  然后他的幸福就画好了。是在日落的海面上,两个小孩子的背影。他喊我的名字,曼,你能不能看到,在水天相接的地方,有一种叫幸福的东西?我说我看到了。我听见自己说得坚定不移。我想,那两个小孩子一定很幸福吧。他们面向着大海和天,在日落的时候看晚霞,然后他们便很快乐。壑,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你说
  它就在大海旁边
  像金桔那么美丽
  所有喜欢它的孩子
  都将在早晨长大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2002.7.13.

  昨天,我买到一支分红色的透明唇膏。它有着不菲的价格,但却没有一个响亮的牌子。我想,这也不至于叫我沮丧起来。我沮丧的原因是我的胃又开始疼痛起来,我狠狠地咽下一片吗丁啉,咕噜咕噜地喝水。我不知道我的样子是不是非常吓人,栀子的表情总之是让人琢磨不透,又像是害怕,又像是在担心我。
  我说,我要睡了。栀子却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思。她把手机拿过来。我望着她说,你要找我妈。她点点头。我说你打给他吧,栀子,你打给他。然后我感觉到瞬间的眩晕。隐约地我听到栀子的声音,她好像在喊我,罗曼,罗曼,罗曼。
  我在梦中又见到他。我们在早晨六点半的双流机场。当时有很大的雾气,在照明灯的照耀下迅速地消散。他穿着非常厚的羽绒服,看起来有点像只北极熊。他似乎是忘记了带围巾吧,他的长脖子露了一节在外头。他的头发也已经有大约一寸长,还是一根根直立着。我还看到了他左耳垂上的蓝耳环,一闪一闪。我们说了一些话。后来我又哭起来。他叫我罗曼,罗曼。你不要哭呀。我要去找幸福去了,你应该高兴的,你应该高兴。我的眼泪还是无止境地流出来,连毛围巾被打湿了。我有一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一直对我微笑。他是不是一点都不留恋这块地方。
  飞机起飞的时候是七点钟。一片巨大的嗡鸣声中夹杂着他的微笑,一起迷茫在大雾里。他真的忘记了带围巾。因为他的围巾围在了我脖子上。

  罗曼。你该高兴的。我要去找幸福了。
  2002.7.19.

  栀子说我消瘦了。因为我的眼镜又带不稳当了。我记得那个阿姨叫我不要戴隐型眼镜,久了眼睛会瞎。于是我就很听话,就不再带隐型眼睛。现在我只要一低头,那副蓝色匡边的眼睛就要往下滑。我仍然在画很多的向日葵。并且让它们长在海边,那样,它们就会有幸福。我把这个想法说给栀子听。她叫我,罗曼,罗曼。
  2002.9.24.

  Impression3.
  五年前的九月份,太阳是温和而懒散的。那个时候的罗曼还是个刚上高二的女孩。在学校她的成绩算不上好也不算是差。她和全班第一间总是相差二十五个名次,和最后一名间间隔二十五个名次。这个规律从高一保持到高考前最后一次摸底考试。但高考是个特殊。大家认为这一个奇迹。就算的罗曼再如何地绝顶聪明也无法用四十余天的时间把数学解题技巧练到近乎完美,而且还能写出那被叫做现代八股文的文章。之后大家叫她罗曼,罗曼。一声比一声响亮,就像在喊真正的天才。
  罗曼和所有的女孩子不一样。不喜欢看形似谢霆锋的男生;不喜欢穿一些所谓时髦的衣服;不喜欢读琼瑶和席娟但也不喜欢王朔(我个人认为琼瑶和王朔是软和硬的两个极端),其实她根本就没喜欢过文学,不过后来她却接受了顾城。罗曼大多数时候的做法也不像一个学生,虽然她不曾穿得吊儿郎当也不曾抽烟喝酒殴打同学。她要学校给她自由,于是学校就给了。问题是她心中的自由只是能不穿校服,能在上自习课的时候睡觉和说话。如此简单。有时候她在上课的时候嗑瓜子,每每被老师发现的时候她会告诉她的老师说你又变苗条了,如果是男老师她会说你又英俊了。然后老师就开始努力回想他叫罗曼起来干吗。很多时候罗曼不写作业,而是在作业本上画许多很美丽的图案,批改作业的老师往往会把这些图案当成艺术品来欣赏,因此而忘却了这是罗曼的作业。
  她就是这么散漫。这个叫做罗曼的散漫的孩子。
  那么,罗曼也是个聪明的孩子吧?谁又知道呢?她的眼神总是呆滞的,表情单单是似笑非笑。她难过的时候,这似笑非笑的脸上除了多几滴眼泪以外和平时一样。那时候没人知道罗曼是怎么样的。一提起罗曼,那些同学们会说,哦,罗曼。他们心中的罗曼也仅仅就是那个不穿校服,着橘子色裙子,夏天光脚穿一双乳白色皮鞋的女生。不过他们不知道罗曼上了大学就从此不穿乳白色的皮鞋了。

  刚进高中的时候,班主任叫大家把理想写在一张纸上,然后统统塞进一个大罐子再埋在学校外面那棵古老的槐树下。班主任的神情显得很骄傲,她说,三年后的今天我会把这些装载着你们的理想的纸拿出来,让你们笑得或者哭得一塌糊涂。罗曼撕下作业本的一角,落笔写下了幸福。幸福呵,这是罗曼的理想。从十六岁到六十岁,她的理想是幸福。

  其实在很多很多年前,罗曼的理想是像父亲一样画一辈子的画,为自己开画廊,拥有自己的崇拜者或者说是拥有许多懂自己的人。她喜欢父亲拿起笔时脸上的笑,温和而温暖的,幸福的笑。她也记得父亲画室里的蒙克和一个据说割掉自己耳朵的叫梵高的男人,还有漫山遍野的向日葵。而后来的某一天,父亲消失,蒙克和梵高连同那些向日葵也一起消失了。罗曼的理想也宣告失踪,因为父亲的逝世。
  对父亲的死,罗曼始终不知道真正原因。母亲不告诉罗曼,因为她怕罗曼像父亲一样,画画,然后死去。母亲已被一种叫担心和幸福的东西折磨的太久,她不希望她的女儿像她父亲一样爱画而不爱她。她只希望,罗曼重新经营父亲的画廊,卖别人画的画,自己不画画。

  Imoression4.
  我去了花市。南方这一季潮湿的雨水养出许多花。我认得那个卖向日葵的年轻的女人,她总是在笑。她非常快乐。我一直不清楚向日葵什么时候开花。我只是知道,这个成天微笑的女人的花店里一年四季都有向日葵。
  今天我穿了橘子色的裙子。因为天下雨,我没穿袜子就直接穿了乳白色的翻毛的皮鞋。雨天的世界干净清澈。我记得我今天一共踩了三次水洼,雨水把鞋子浸得湿透,水滴溅落到了小腿上,但没有泥。我见到一个男孩,他喜欢下雨,喜欢踩水洼,喜欢笑。我于是就跟着他走了好长一段路程。最后跟到了那个女人的花店。我也正好要去买些向日葵,然后顺便知道向日葵在什么季节开花。
  之前我一直站在大桶的百合旁边。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些漂亮的花开在什么时候。我不习惯问别人。所以我难得了解。
  我在偷偷地瞟那个男孩子。我自己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形容词来表述我对这个人的感受。他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和老板有说有笑的。他说话的时候耸肩,微笑,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在空中上下地摇摆。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玩的人。
  后来他发现我在看他,脸就红了。我想他应该是个腼腆的人吧。他马上又对我笑起来,天真无邪。我也笑。原来他也买了向日葵。他告诉我说这些花朵看上去很温暖很安和。所以他很喜欢。我说,它们是幸福的花朵所以我买下他们。

  可是幸福真的喜欢买到么?
  1997.3.3.

  我又见到他,依然是在那家花店。今天我买了四只向日葵,他买一只。那个微笑的老板娘送了我们一人一只,也叫我们常去买花。我们都说好。走出花店,我们离开向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我抱着我的花,就像只摇头摆尾的鱼那样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自如。过了一会我感到有人在拍我肩膀。我很迟钝,半天才转过头去。然后我看到那买花的男孩,他对我笑。他说,我们一起。

  他说,他的名字叫做与壑。相与的与丘壑的壑。这是他给自己的名字。我说,我的名字叫做罗曼。就是罗曼蒂克的前两个字。这是我父母名字的组合。他说这真的是一个很好名字。

  我喜欢每一个喜欢笑的人。因为爱笑的人的世界里很温和,也很幸福。他们还非常懂得包容。和他们在一起,我就会很感觉快乐。我的父亲是个快乐的人。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个有着像向日葵花朵那样颜色的瞳仁的人。他会为他的画为我和我母亲制造幸福,大把大把的快乐。我就这样想着,然后侧过脸看我旁边的与壑,觉得自己的眼神干净清澈。这个男孩和我的父亲不一样,他真的太年轻。他穿李宁牌的运动鞋,宽松的牛仔裤,颜色鲜艳的毛衣;他有白皙的皮肤,明亮的眼,高而挺的鼻子和漂亮的嘴唇。在我眼里他已经近乎完美。但我深深地知道我不能用任何的形容词来形容他。世界上没有专门为他而造的词。我把我想的全部说给他听。我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之后,他笑得特别的开心,用他手中的两只向日葵来触碰我的脸。我感到一些朦胧的东西落在我的眼睫毛上。

  我想我要记住这一天,阳光明媚,与壑,和我,和向日葵;一个写在五毛钱人民币上的电话号码,一句“如果我没用掉它的话就给你打过来”。
  1997.3.21.

  学校做体检。结果发现我的眼睛近视了。为此我掏了腰包。但是我并没有做任何检查。水水告诉我说,这个世界上,很多事不需要理由,只是得承认。
  1997.3.39.
  河流结束了我的寻找
  在泥土和冰层之间
  是涓涓闪动的泪水
  是一支歌
  是最天真的嫉妒

  我像蒲公英一样布满河岸
  凝望着红屋顶

  罗曼,愚人节快乐。我正在画画,有事请留言。

  我从一大堆海报和盗版唱片中找到一张褶皱的五毛纸币,本来我想把它凑进大把的零钱里面,去买一双袜子。可是我看到上面隐隐的有一些字,是与壑的电话号码。然后我微笑着告诉自己我非常快乐,已经无可救药。我照着那些含糊的数字拨打了过去。一阵沙沙的声音过后是与壑在说话,很安和很平静地念一些句子,并叫我的名字。他祝我愚人节快乐。
  他不在家。
  我无法想象与壑是个画画的男孩。他会画什么?我笑了。
  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与壑来电话。他很有礼貌地在那头问候,罗曼,你最近好不好?我说,我好。然后他在那头微笑起来,我感觉到的。他说他知道我也在笑。他本来是想在今天整我的,他去了花店,可惜没见到我。
  这些天我告诉水水,我感觉快乐。她用一种神经质的眼神盯着我看,显出天真而邪气的笑。我说,水水,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是不知道。她就放下手中的东西,严肃地对我说,小曼,你爱上了一个人。
  1997.4.1.

  我是一个凡人
  我站在阳台上
  观看世界
  我不能再向前行一步
  使独孤得到解脱

  罗曼,希望你快乐。我正在画画,有事请留言。

  与壑,与壑,与壑。
  1997.4.9.

  又逢下雨天。我依然走路去上学。雨水溅湿了我的学生装和乳白色的翻毛皮鞋。我是不穿校服的,从来都不。因为我的母亲曾经告诉我,我和她们是不一样的。我相信她。我喜欢穿的衣服是橘子色的无袖连衣裙,翻毛的皮鞋,上学的时候穿一些韩国来的学生装。它们并不昂贵,但是比较不容易买得到。我是喜欢暖色的,譬如说橘子色或者是柠檬色,这是我不穿校服的主要原因。
  今天水水带病上课,她的样子看上去凄惨无比。眼睛和鼻子都很红,像刚哭过。但她是没有泪腺的女孩,可以算半个怪胎。在数学课上她不断的擦拭她的鼻涕。我看到她用kitty纸巾。我莫名其妙地讨厌那只猫。
  我的化学参考书被老师没收掉了。没一个人告诉我原因。对这件事情我很好奇,于是放学的时候去了老师的办公室。她不在所以我只好把喝完的咖啡罐子当装饰品一样摆在她桌子上,告诉她我来过了。

  我知道我非常快乐,骨子里快乐。
  1997.4.15.

  00:30分
  今天的日记就以此作为开端好了。母亲从房间里走出来,绕过客厅走向沐浴房,实际上她可以从饭厅直接过去的。然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来自与壑的。他问我是否安好。我说我很好。他的声音很安静,这让我感觉他生活的地方是很安静的。原来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还很安静。我这样想着,眼睛看到镜子里的天上有个大月亮。母亲又绕过客厅走回房间,实际她可以直接从饭厅过去的。
  母亲向这这边走来。她站在门口,缄默地看我。我面向她靠着窗,我一边用普通话和与壑讲着一些事情一边向母亲微笑着。我在心里想她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至少在我来看。与壑和我讲他所画的画。我说,我也画画。我的去世的父亲也是画画的男人,而且他非常出色。我们都笑了。

我轻轻地放下话筒然后端起一个装满冰水的罐子开始大口地喝水。母亲走过来。她走路的姿势从来很好。我说了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人。她叫着我的名字罗曼,问我刚才打电话的人是谁又为什么说到父亲。

  她知道了一切但终究是无能为力。

  我的母亲,常常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和我讲话。她很少要求我,只是说希望。她叫我的名字罗曼。我叫她曼娥尽。而我们常常相对无言,她疯狂地工作我疯狂地干一些离谱的事情,彼此都不干涉彼此。

  她出门去,我看到她洁白的手指,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只有我才知道它代表的寂寞。

  00:55分
  我要睡了。
  1997.4.30.

  水水说一年之中最惨烈的是五月。结果今天我看到同校的一个女孩子被车撞倒在地上。直觉告诉我她肯定死掉了。其实我并不是个性情恶劣的孩子。但是她肯定会死。因为那辆小车对减速带视而不见,然后那个女孩挡风玻璃弹出三四米远。被汽车撞是非常惨烈的死法,而我比较不喜欢惨烈。
  我想起与壑说,海子在河北山海关卧轨而死。于是我想象出很血腥的场面。我的鼻子也似乎闻到了浓郁的血液粘稠味。其实,写诗的都算半个疯子。与壑说他始终深爱那些诗人,比如顾城,海子等等。因为他们都是博爱而且渴望幸福的生活的。然而他们不被允许生活,他们最终陷入绝望中。罗曼,罗曼,你不知道他们有多美。与壑很认真地和我讲述这些东西,他的声音安和而平静,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他说我还太小,这些,我都未必能懂。而且这些话在世人看来是很病态的。然后我说,与壑。

  我在数学书的扉页上画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我那只四块钱买来的自动铅笔果然很值,当我画到眼睛的时候笔心一下子都断掉了,本来我会为此而沮丧。但我发现它给了这个男人一个阴郁的眼神。水水对这个被画在数学书扉页的男人非常感兴趣,他太漂亮。

  问题是他是谁。

  今天我不快乐。

  1997.5.11.
  小巷
  又弯又长

  没有门
  没有窗

  你拿一把钥匙
  敲着厚厚的墙

  罗曼,你好吗?我正在画画,有事请留言。
  1997.5.12.

  Impression5.
  罗曼家门前有两棵法国梧桐,它们很怪异地伸展着肢体。罗曼带与壑来的时候他们会看这两棵梧桐树。与壑说如果她喜欢的话他就把它们画下来,然后送给她。这样她就可以每天都看它们。然后罗曼笑了。人们常说有了爱情的女人会逐渐变得愚蠢。罗曼不赞同,虽然她很爱与壑,可她喜欢固执地把自己叫做孩子。
  罗曼和与壑认识的时候,与壑已经念大一。他来自南部的海宾城市,所以性情很温暖。他来到这座城市读一所不算很好的大学,在那里念美术系。遇到罗曼之前他是绝对没有想过要恋爱的。这对一个画画的人来说简直是俗不可耐的事。就好像那些读中文系的人,有了爱情除了言情小说以外什么都写不来了。所以与壑就一直是心如死水,画许多油画,一些送给朋友另一些卖到画廊。以很低的价格出售自己的画等于践踏自己艺术成果,而且这些画通常被卖到火锅店或者是酒廊,有时候甚至还被挂在大酒店的厕所门前。但与壑坚持这么销售自己的画,他总是微笑着说,如果再不处理掉的话就没有多余的空间了。罗曼不卖自己的画,所以那些载满颜料的纸张在房间里堆成厚厚的一摞。罗曼有时候用它们当桌垫来用。
  与壑很多时候喜欢读诗。他把顾城的诗念给罗曼听。刚开始罗曼觉得与壑的声音很好,希望能听他多讲些话,但后来她发现顾城的诗确实也不错,很中读。所以他们常常去书城找顾城的诗。看完了诗又开始对顾城有兴趣,于是和顾城有关的东西也大叠大叠的抱回家去。人民币不算什么问题。
  顾城是个希望幸福而不幸的诗人。壑,你说是不是?罗曼问与壑说。他摇头说不知道,他仍然微笑着。他总是很快乐。快乐是会传染的,罗曼想,这是她快乐的原因。
  高中时代的罗曼总是很快乐,小小的快乐,但偶尔也有点失落。因为水水交的男朋友以后陪她的时候就很少。而且水水开始对一些占卜之类的东西感兴趣,她让罗曼回答那些很怪异的问题,接着把不好的结局说给罗曼听。于是罗曼说,这样呀,然后便走开。水水会神经质地大笑,叫着罗曼,等一等,还有。
  十七岁时罗曼经历了不冷不热的高考。在那年仲夏,她心平气和地在考场,用一只有着橘子色外壳的钢笔写一些文字,天不冷不热,很安和。那只钢笔是在书城买的,二十一块,派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与壑买了铅笔和橡皮擦,没有牌子却相对昂贵。
  罗曼本来是想去外地念书的,尤其向往内蒙古的大草原和云南那些如水般清澈的女子。但她的志愿书上只填了一所大学,不算很好,就是与壑所在的那所。她说与壑,你知道吗,内蒙古的草原上的泥土是芳香的,那里生活着一群过着游牧生活的,幸福的人。而且还有天上的那些飞翔的老鹰,地上那些奔跑的马和吃草的牛羊。与壑,你知道我有多爱它们。与壑沉默不语。罗曼的眼睛大而明亮,她把脸转向太阳,将眼睛眯成缝,大把的阳光倾斜下来。她感到异常的幸福的快乐。

  向日葵依然被罗曼钟爱,于是她和与壑常常去那家一年四季都有向日葵的花店买。老板娘的微笑依旧。罗曼买四只而与壑只买一只,一切照旧。

  在这所大学念美术系的学生是稀有动物,原本大家都以为中文系才是和考古系一样没有前途的专业,而现在美术系居然一样。因为人非常少,所以几个人就可以拥有一间画室。栀子是罗曼的室友,寝室的室友画室的室友。栀子告诉罗曼说她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欢上了,栀子表情很怪异。罗曼问为什么。栀子回答,你和她们不一样。罗曼热爱油画,非常热爱,与壑也是。栀子什么都能画,可是她却不喜欢画。罗曼常常逃掉那些白描或者是人体艺术的课程,跑到画室画向日葵,她最爱的花。也会有外面的人来问罗曼,你卖不卖你的画。罗曼说她不卖于是那些人只好遗憾地离开。
  大一的秋末冬初,罗曼和与壑不约而同地爱上橘子。于是他们买很多很多的橘子,放在卧室或者画室。那些橘子的颜色是罗曼最喜欢的颜色,温暖而幸福。她常常问与壑,你说我前世是不是一只橘子或者向日葵。

  这一年的秋天迟到许多,隆冬的时候阳光很远,罗曼家门前的那两棵梧桐开始唰唰唰唰地落叶子。

  Impression6.
  与壑今天穿一件白色的毛衣。我穿橘子色的羽绒服。学校已经放假,栀子回去了。我的心情有点悬空。与壑还是笑得那么开心,还是画那么多的油画,我们还是不断吃橘子和买向日葵,我们还是读着顾城。我发现那个花店的老板开始变得苍老,我是说那个微笑的可爱女人,她的眼角有了明显的皱纹,也开始发胖。其实我没有一辈子美丽这么庸俗的理想,只是不喜欢变苍老,也不想死掉。只为了与壑。
  与壑终于开始懂得送画给我。画的是一只手赤裸在苍白的阳光之中,看上去有些寒冷,和孤独。那只手比较修长,很瘦,可是没有明显的骨节。它摆出一个怪异的姿势,伸在阳光里面。无名指被苍白的光线割伤。我告诉与壑画这样的东西不好,我不会喜欢。而与壑说,曼,你已经在要求我。然后我不说话。他又笑了。
  2001.1.23.

  周六下午我回家。那两棵梧桐已经没有叶子了。它们变得枝桠纵横,似乎很狂妄地想把天空划得支离破碎。我推开大门的时候一只小猫飞快地跑出来,吓了我一大跳。我以为是只老鼠,我惧怕老鼠,尤其是这么大的。
  母亲说你回来了。我说是啊我回来了。
  母亲说那吃饭吧。我说好啊那吃饭吧。然后我夹起一块很肥的猪排,放在碗边迟迟地不肯吃下。我不敢告诉母亲我讨厌这样的东西。我不敢。
  2001.2.11.

  与壑都没有回家。母亲说道,她的眉头跳起来。我说是。我把头埋得很低,眼角还是瞟着母亲的神色,我很担心她多想。她的表情依然是深深的无奈,她十指交叉地坐着,安详而平和。过了一会儿,她说,那你哪天带他来看看我好了,他一个人在这里也寂寞着,让他来吧。我更加地搞不清楚状况了。

  我们居住的生命
  有一个小小地瓶口
  可以看看世界

  鸟垂直地落进还里
  可以看看蒲草的籽和玫瑰

  一个世界的镜片

  我们从没有达到玫瑰
  或者摸摸大地绿色的发丝

  晚上时候时候我把这首诗放在网络社区里。我想把玫瑰变成向日葵。但顾城不想。我养成了读诗的习惯,因为与壑说我不懂热爱。于是我每喜欢上一首诗我就会把它抄在本子上,一些发到社区里给大家喜欢。
  哦,我还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要在睡觉之前喝很多很多的白开水。
  2001.2.20.

  母亲见过与壑以后我便告诉她我要般出去。我在十六岁那年就企图搬出去,可那个时候我不敢说。我想这是个简单的愿望吧。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这非常容易。母亲没有阻止我,她说,你走了以后会有另外的人搬到这边来住的。下午的时候我开始收拾整理一些必要的物品。首先是床铺,一款正方形的水床,是那年花很少的钱买到的。母亲站在房门口看着我,但不进来帮我。其实我知道她是舍不得我走的。问题是我已经受够了和一个成天凄哀少言的女人在一起。尽管我一次一次地告诉自己她是我母亲。我继续搬我的电脑,它已经基本可以被淘汰了。我用它上网,看些油画,知道一些新的消息。世界对我仍充满神秘的诱惑。随后我收了些衣物和画具,其中有素描用的木炭和以前油画拨的鸡蛋壳。当我用我的东西装满第五想箱子时,我发现我拥有很多。

  假使一个人有得太多,上帝会嫉妒。

  我找的房子踩在一环路上,走路去学校大概要二十分钟。那里的月租金是三百元,因为是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总共五十平米。我去看房子的时候第一让我产生好感的是那里形形色色的人们,无论抠鼻屎吃的小孩,还是扭着屁股谈笑风声的中年妇人。
  房子的主人是个三十出头热爱酗酒的男人。我对他没有任何的好感,直接的原因是我讨厌任何一个大肚子的男人,他还如此丑陋。我把这件事告诉与壑的时候,他没有笑。只是安静地看我。
  2001.4.4.

  我本来想对母亲说再见的。可我却告诉她,你放心吧与壑有他自己的地方,我们不会一起住的,而且,他肯定不会在晚上来找我。
  2001.4.6.

  Impression7.
  我问栀子,我穿裤子如何。栀子说要穿裤子首先要换掉脚上的皮鞋。她问我有见过穿着牛仔裤和翻毛皮鞋在街上走的女生么?我问她我为什么非要穿牛仔裤呢。她手一挥说难道你穿职业装?还是扮一个三环路以外来的丫头?看来栀子对这里很熟悉。
  结果我和栀子去了太平洋。我花四百块买了一条打折的牛仔裤和一条打折的牛仔裙子。栀子瞪着我,以为我是发财了。这是我以前一个月的生活费。其实这是我卖了自己的画。那些漂亮的向日葵变成了衣服穿在我的身上,于是我就会幸福。

  与壑就要毕业了。于是我常常思考,他会回去,还是和我一起留在这里呢。有时候我会忽然看到他的脸,安和而幸福的。
  2001.4.19.

  今天我和与壑一起去买花。我们依然要向日葵,依然是我买四支他买一支。那个女人依然面带微笑,可是我觉得她在继续衰老。她递给我们花的时候笑着说,以后要常来买哦。与壑侧过脸,看着我。我们是不是太久没来?
  回去的时候下雨,开始下得不算大,然后就越来越大了。我们只好到一家冰淇淋店躲雨。我要了一杯橘子味的奶油泡末,与壑要了杯咖啡。我们坐在一个角落。然后与壑笑着说,罗曼你看雨下得好大。我说是啊是啊,一会我们去踩水洼好不好?刚说完,我看到我的牛仔裤已经满是泥点。与壑没有再笑,问我为什么不穿裙子。
  2001.4.29.

  我的头发已经齐肩了。我曾想过要把它处理掉,好过一个干干净净的夏天。可是今天照镜子的时候发现左脸长了两颗青春痘。我用手去挤,结果挤出了满手的鲜血。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狼狈不堪。不过长头发倒给了我安慰,我暂时可以用它来演示长了青春痘的左脸。
  现在的生活让我非常地满意,因为我可以从母亲手中拿到比起以前多几乎一倍的生活费。在学校吃饭,交过水电气和房租以后,还有一笔另我欣慰的零用钱。而且我学会了卖自己的画,并以很低的价钱。以前我觉得这是践踏我的艺术成果,现在觉得,钱就是艺术成果。与壑来看我的时候会带他最近的画。他总是说要我第一个看。每次我看着那些浓郁的色彩,心里就莫名的难过。那些色彩让人感觉到突然的温暖幸福。于是我问与壑说,如果你画的是我,你会用什么颜色。他笑了,一会儿他说,我用素描的。
  我想起我们一起画画的时候,总是奢侈地用很多鸡蛋清来调颜色。平时我画画是不会这么奢侈的,我用现成的廉价油画颜料。我画得最多的是向日葵。我让它们在海边簇成一片一片的,碧蓝的天空和海水,柠檬色或者橘子色的向日葵。我问与壑,他画的是什么。我笑着回答我说,幸福。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你说
  它就在大海旁边
  像金桔那么美丽
  所有喜欢它的孩子
  都将在早晨长大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2001.5.15.

  那些向日葵因为太阳而幸福。可它们不能到达。
  2001.5.16.

  Impression8.
  现在我终于变成了一只狗熊。我的穿着让我看起来像只肥大的狗熊。因为我已经学会了穿宽松的牛仔裤,偶尔穿运动鞋或者休闲鞋。十一月总是另人讨厌的月份,天很低,城市的白天开始昏暗,而且人们都臃肿起来了。我走在院子里,那些谈笑风声的妇人和那群孩子不知去向。我庸懒地打呵欠,一阵白气从我的口中就腾出来。

  炎炎夏日已经过去。可我完全记不起她的样子。可怜的人。

  与壑站在巷子那头,左顾右盼地,这也不是他一向的姿态。他穿得像猪。白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着厚重地羽绒服。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远远地对着我笑。他叫我的名字,罗曼,罗曼。他说我们去买花好么。我说好的。于是我们漫漫地走在路上。我叫与壑看路边那些骑女士自行车的高级打工仔,那些边喝热可乐边吃油条的漂亮小姐。之后,与壑就笑得特别的开心。当然我也笑了。只是觉得自己笑得很干涩。我看着与壑的侧脸,他的洁白的小虎牙。我继续笑,以更夸张地形态笑着。直到他对我说,罗曼你哭了。我说是因为天气,这样的天空太让人压抑了。

  其实与壑是要走的。我知道我们彼此无能为力。
  2001.11.2.

  今天我抱着最后的向日葵回到家。那个卖花的女人从此不再卖花了。而且那段路也要拆迁。她告诉北门上有家花店,一年四季都有向日葵供应。我说,就是太远。我进家门的时候看见母亲来了。她坐在床上。我说妈妈。她叫我曼曼。其实我想叫她曼娥尽的。然后我开始找我插向日葵的玻璃罐子。从客厅找到厨房再到厕所。最后,母亲说,她刚才不小心,把玻璃罐子打碎了。她看我的眼神充满恳求和晦涩的光。我没说什么。把手中的向日葵放在画架前面,准备看着它们黯然失色。
  与壑要出国了。他要去日本了。母亲小心翼翼地说。我深吸一口起,其实我早就已经知道。与壑竟然一点也不留恋这块地方。然后母亲叫我,罗曼,曼曼。其实每一个画画的男人都不可能真正地快乐,你的父亲是这样,与壑也这样。母亲拉着我的袖子,要我坐下。他们努力地热爱这个世界,热爱创作。罗曼,其实我一直不希望你像你的父亲一样去画画。因为我怕你有一天会绝望,因为绝望而变得疯狂。我伏在柔软的枕头上。我开始思这个枕头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但我清楚地听到自己动物一样啜泣的声音。再后来我就像一个委屈的孩子那样大哭起来。

  我终于知道我的父亲的死。他为了挽救那些幸福的向日葵,被大火烧得灰飞烟灭。这个人是我的父亲,死于对世界的无限的热爱,和对幸福的追求。可他一辈子都没有幸福过。
  2001.11.20.

  阴天。早晨六点半的双流国际机场。我很大。与壑一直在笑,一直在笑,没停过。黑暗中我看到他左耳的蓝耳环,不停地闪耀着。这是他最新的饰物。我哭起来,与壑却笑着。他拍我的头,叫我罗曼。他说他要去找幸福了。那些幸福将会在北国的海边,在北国的樱花林里,而不是在长满向日葵的日落的海边。
  七点的时候,巨大的隆隆声在我的头顶响起。与壑已经消失在未亮的苍茫的天空里。那些安和而温暖的笑也随之而淡然淡然。我蹲在原地,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原来我什么都没有抓到。
  2001.12.18.

  Impression9.
  很多年以后,罗曼把自己交给了另外一个爱她的男人。这个男人不做画画或者写字这么私人化理想化的工作。他在一家网络公司做技术管理员,每个月都有稳定而丰厚的薪水。罗曼的母亲告诉她说,这个男人对她的爱绝对不会少于与壑。而且是他如此的英俊。罗曼的表情似笑非笑。她只是顾着点头。
  罗曼从此也不再画画,也不再买向日葵。她只是在天晴的时候坐在太阳底下,让大把的太阳光倾泻下来。于是她就开始读着顾城的诗:

  雪的土地
  纯洁的土地
  静静地,临近幸福的土地
  在蓝色磁波中颤动的土地
  停住呼吸

  当她不经意地想起少年时刻那场彼此没有言明的爱情,那个叫做与壑的笑容安和的男孩子,那个微笑的卖花女人,和幸福的向日葵时,就不不禁地泪流满面。

  2003/1/15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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