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二班

　 “铃……”

　　我站在教室门口，看灰色门上镀金的名牌，“三年二班”，我轻轻地念，去触摸那金色的字，寒光湮没手指的温度，冰冷侵入身体，我笑了笑，把手缩回来插进口袋，低着头，走进教室。

　　外面在下雨，教室里很静，老师在讲台上喋喋不休地说，我看了看他手中的书，因为经常翻阅而变的老旧泛黄，有点脱页，我想起这节是数学课。我坐在教室的最后，那是一个靠近窗边的角落。我能听到雨点打到玻璃上的声音。我想起早上坐公车时窗外的美丽城市，透过雨依然恢弘繁华。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四年，然而从来不曾感觉亲近。我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会想起四岁那年外婆拆掉封了很久的酱色坛子，从里面倒出甜美的糯米酒，浓郁甜腻的香气溢满整个老房子，外婆满足的笑容，看得人的心里满满的，全是幸福；想起雨中满山的梯田，被雨水冲刷得青青葱葱，是明亮鲜艳的颜色，照进我的眼睛有轻微的刺痛，但却舍不得把目光移开；想起邻居家的姐姐，梳两个麻花辫，亲切地微笑，带我去摸田螺，捉泥鳅，在教我功课的时候，脸上有羞涩的浅红。想着想着，就有流泪的冲动，是不是过去越美好，现在越无奈，来不及珍惜，回不到过去。然后我听到老师点我的名字，他拿着粉笔指着黑板上一道例题，手指上覆盖着白色的粉笔灰，白皙而干燥，像永远都洗不掉的样子，他的脸因为连夜备课而枯黄难看，没有血色。我迅速地站起来，有些倔强地别过脸，看窗外的雨滴跌落，我能感觉到他看我的眼光无奈而疼痛，然后我听见他轻轻地叫我坐下，教室里有些许的躁动，投来的目光或同情或讽刺。我想他们都没错，只是我从来都不爱这个地方。

　　课间操的时候天气转情，雨后的阳光清澈而明亮，没有一丝温度的微凉，可是我的心开始回暖。操场上铺的草皮完美的平整，有清新的香味。课间操结束的时候，我听见广播里训导主任僵硬的声音“训导处报告，训导处报告，三年二班，周杰伦，马上到训导处来……”广播的我的名字变得陌生而奇怪，但我最终还是认了出来，于是我叹了口气，往训导处走去。

　　训导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矮矮胖胖，戴宽大的黑边眼镜，有点秃顶。他对我说你坐，于是我就在他对面的皮沙发上坐下，那种皮质的气味让我有些反胃。我想起去年我的篮球砸中了训导处的窗户。也是在这里，他对我歇斯底里地大声吼叫，然而我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立，看他，他突然就泄了气，他说你走吧，对我挥了挥手，像在挥赶一群苍蝇。我的思绪回来的时候，听见他的结束语，他说，希望你能为校争光。我看着他，目光平静，心中疑惑。他似乎懂了，低声地发牢骚：“为什么你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呢，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 ，没有面部表情，只有那次……”我做了个手势，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然后接过他递的一纸文件，上面赫然印着“首届全国男子乒乓球高中联赛即将拉开帷幕……”我摇摇头，站起来往门外走，他拦住我，嘴角有狡黠的笑容，这让我感到厌恶。他说，期中成绩统计出来了，叫你母亲到学校来一趟吧。我听到我全身的骨头在咯咯作响，我的拳头在口袋里握得发麻，但我最后说，让我考虑一下。他的眉毛挑起很高，他微笑着点头，说，好，不用急，慢慢想，会清楚一点。

　　我没有回教室，经过练球室的时候，我看见阳光很明媚地移走与乒乓球台，然后我走了进去。我的手指触摸到坚硬冰冷的球台，我轻轻地笑，我从来都没有使用过这些球台，因为我没有对手，我只会对墙打，听球与墙发出清脆的声音，乒乓，乒乓，不像雨滴打在玻璃上那般沉闷。我目中无人，面无表情，然而我逆来顺受，我只是希望这样能不被人打扰。然而在练球的时候，我会微笑，时而杀气重重，正手发长球的打法只是初级乒乓，反手短打再狠狠杀球是高级乒乓，回转技巧乒乓 ，前场速攻乒乓，对墙壁 ，在练习 ，乒乓 乒乓。那次练球的时候被训导主任撞见，他惊讶地看着我，准备锁门的钥匙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我平静地收起表情，整理好球拍，经过他身边。我的心里有些恼怒，我尽量在克制，我不希望有任何意外，也讨厌争吵，然而他这次要挟我去参赛。为什么要呢，我只希望能永远待在这里，一个人，不吃饭不喝水，只听，听到最后会产生错觉，一片乒乓，乒乓。可是我想到我的母亲，一个外表坚强内心柔弱的女人，一个人把我带大，花光所有的积蓄供我念书。在十岁那年因为逃课拿皮带愤怒地抽我，而在晚上走进我的房间，搂着我轻声地哭泣，说对不起。其实我一点也不疼，她根本没舍得往我身上抽，只是打在地板上的发出啪啪的沉闷声音和她口不择言嘴角哆嗦的愤怒模样吓得我大声哭泣，那是我十岁那年第一次哭泣，也是整个十八年来最后一次，从那以后我就对自己说要坚强，坚强到足够自己承担任何事，不再让她操心。

　　周一的课间操时间，学校公布了由我作为代表参赛。我听到了周围同学唏嘘不已的声音。在回教室的路上，我被校乒乓球队和乒协的人拦住了。他们问为什么会是我，我说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必像你们解释。他们愤怒了，围上来 ，开始动手推搡，我不理会，挣扎着往外走。有个人很挑衅地竖起拇指，往下指了指，然后我停下来，我朝他微笑，然后把头低下来，我说，为什么我就不能打一场一个人的乒乓呢，安静点 ，听到墙壁发出的清脆声音，为什么我就不能不看到你们的脸，而只看到清澈的阳光抚过梯田，看到雨中青色的草地，为什么整天都有人在我身边晃来晃去呢。我说你们了吗，很了吗？！然后我冲了上去，给那个竖拇指的家伙一记狠拳。他倒在地，嘴角流出血来。他们都愣了，我说对不起，我要走了，然后我穿过他们，离开，我想也许找个机会，跟那家伙道个歉，我并不针对他，而他的运气最次。

　　我照样坐公车上学，在8:15的时候进教室，上课走神，看窗外的操场。其实我很想努力去做功课，可是那些变来变去的公式，我怎么也记不住，为什么不能简单一点呢。周围的人看我的目光有些异样，尤其是乒协的。对不起说过了，很简单的三个字，很平静的眼神，说完之后，安静走开。我不奢望他们开始懂得 ，也不在乎他们是想打败我。我喜欢平淡，但决不畏惧挑战。

　　有天晚上站在天台上看星星，有很大的风，寒冷。想起远久年代的占星术，站在八卦图的中央观星，用周易来卜算。黑色的长袍在风中习习作响。那天梦到自己拿了球赛的第一名，训导主任在学生大会上点名表扬，周围充满敌意的眼光，然后就醒了，t恤被汗浸湿了大块，哑然失笑。突然很想去南方的田野，过安详的生活，看飞鸟从头顶越过。


　　后记：听杰伦的歌，无奈而桀骜的声音，总让我想起似乎并不久远的过去，每个人的面容都已模糊，只有嘴角边的浅笑，眉眼间的神情，依然历历在目。然后眼泪就会慢慢地落下来。再然后声音就停了，突兀的安静空白，我就笑自己白痴，总是我一个人留在原地怀念过去，而那些怀念中的人们已经走了好久，走出了好远。只有jay留在这里陪我，直到伤心唱完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