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曲子

　　第一章

　　黑暗一下子被揭开了盖子，有亮光涌进来，它才发现原来自己置身的空间是那么小。小到只紧贴着它本身的形状，而身体两旁的活动空间也不过两厘米左右。

　　一根手指在它身上的弦上拨弄了一下，“叮”一声响，将它从半睡半醒的昏迷状态中唤起了。

　　那只手若即若离地抚过它的身躯，然后扼住了它的脖子，将它从棺木一样的盒子升上了空中。

　　另一只手把着它自己的手，缓缓地在躯干的弦上拉了起来。

　　它的手抚摸着自己，胸膛中叹息一样发出一阵舒缓的前奏。

　　“这将是一支美妙的曲子！从前奏就可以听出曲子整个的基调！”它想着，手不由自主又开始在身上继续下去。

　　拉呀，拉呀，它感到这支曲子拉开了自己的胸膛，多美妙呀。每根弦跟着颤动，叹息，每一条木质的纤维也随之震颤。

　　拉过来，是从前，拉过去，是将来。音符在它胸中呼吸着，呼出去便飘向未来，吸回去便忆起从前。连他本身还是一棵远在千里之外的树木时，它的绿叶发出的沙沙声都听见了。还有它度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春夏秋冬中每一个细微的声音。他倾听着，倾听自己从一枝小树长为一棵参天大树时生命在它体内缓缓上升的声响。听见小河的流水，地下的泉水从它根须边淌过的汩汩声。

　　它一边叹息，一边拉着……

　　一曲终了，手停下了，余音依然充满回味地在它胸膛中回旋着，接着，他又被放回了盒子，“啪嗒”一声，黑暗重新合上了。

　　虽然在黑暗中，它仍然紧紧地闭上眼睛，继续追寻体内仍在回旋的余音。“嗡、嗡、嗡”体会着充满遗憾的嗡嗡声。

　　身体两侧没有任何活动的空间，它无法举起自己的手再续一曲。它继续躺着，然而，无法恢复到之前的平静。

　　嗡嗡声不绝于耳，它使劲地屏住呼吸，但仍然无能为力。

　　它躺着，外表平静地躺在黑暗中。

　　终于，“嘣”地一声轻响，隔着内衬绒布，中间夹着木板，表层又裹着厚皮的盒子。外面的人根本听不见这一声巨响，而是沉闷的，像一声闭住气的呼喊。

　　小提琴就裂开了。


　　第二章

　　一只鹦鹉，还有一个悬挂着的圈——这就是鹦鹉的笼子。

　　它虽然呆呆地蹲在圈中，然而听觉却十分灵敏，无意识却也很敏锐地捕捉到远处传来的一阵小提琴声。这首曲子在脑中一晃而过，似乎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我刚才听见了些什么？”过了好大一会，鹦鹉突然想了一下。

　　但这个念头也是在脑中一闪而过，它继续呆在圈子里……

　　另一只是乌龟，伸长了脖子，使劲地往水盆边沿伸着。这个摆放在窗台边的青花瓷器水盆是一种内大口小的弧形结构，所以它一直没办法做到把头伸出盆边。

　　它伸长脖子，仿佛努力期待着什么，但听觉很迟钝，小提琴的声音一点儿也未察觉到。

　　“伸！再加一把力！伸！唉！可是就差这么一点！”乌龟叹息道。

　　鹦鹉慢悠悠地晃动起它的圈子来，往前一荡，往后一悠。

　　刚才脑际闪过的曲子，忽然又回旋起来，它咧开嘴，开始唱起来。

　　~~~ 　~~~ 　~~~

　　乌龟停了下来，但依然伸着脖子，追寻着空中漂浮着的旋律。泪水满眶地摆动着自己的脖子，像在轻抚着那支曲子。

　　鹦鹉嘎然而止，它忘了下半首是什么旋律。

　　乌龟停止摆动，它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脖子居然已经探到了盆沿上方，不过一分神，脖子马上又缩了回去。

　　“鹦鹉！好鹦鹉，你可不可以继续唱呀？这样我就可以把脖子伸出盆子了！”乌龟恳求道。

　　“伸出盆子！伸出盆子！”鹦鹉梦呓般地重复着乌龟的话。

　　“喂！听到没有！再唱呀！接着唱！”乌龟大声叫道。

　　“噢！”鹦鹉醒了，“抱歉，我忘了！就等于不会！”　

　　“再想一想！求求你了，我就差一点点就可以把脖子伸出盆子了！”乌龟恳求道。

　　“这很难！我的脑子有时候有东西，有时候就空了，除非有什么可以提醒我，要不？！你再唱一遍给我听？”　

　　“我唱？！！我会唱就不用求你了！我可以做点什么，帮助你引发记忆呢？”乌龟说。

　　“要不，要不！讲个，讲个，故事？对，对！讲个故事也好！那我就可以再讲给别人听！”鹦鹉随口说。

　　“讲个故事就可以吗！那容易得很，乌龟活得久，故事自然多，加上一代一代传下来，故事就更多了！”　

　　“我在等着听呢。”鹦鹉摇晃起圈子来。

　　“我讲个我爷爷的故事……”　

　　“慢着，故事长不长！太长了，我没听完，就忘了，等于没听过！”　

　　“很长！不过很单调，不会讲太久。”乌龟说。

　　“以下是乌龟爷爷的故事，爷爷生活的那个年代，很古怪，人们会把乌龟垫在床脚下，一垫就是几十年。

　　爷爷每天都尽量把脖子伸长，展开四肢爬啊爬！可是它的背和肚子都卡住了，所以一点也动不了，几十年也动不了。

　　最后，老乌龟绝望了，它缩回四肢，只把力量全部集中到脖子上去。再伸长些，一直伸着——”　

　　“这管用吗？”鹦鹉问。

　　“一点用也不管！”乌龟说，“它啊！是在想，脖子伸长了，横在路上，哪天人家不小心“啪！”一声，把自己踩死算了！”　

　　“啊！”鹦鹉不摆动圈子了。

　　“可是，人家都小心得很，没人会踩上去！爷爷等呀等，又是几十年！”　

　　“哦！”鹦鹉没头没脑地叹了一句。

　　“最后，爷爷听到一个人在说：‘这只乌龟年代可久了！煲汤补得很！’爷爷高兴坏了，因为马上有人抬起床角，第一次把他举上了空中。

　　老乌龟挥着四肢，像鸟一样快活地摆动起来。他想：‘可算结束了！’等下他们宰我时，我要大叫一声——‘痛快！’”　

　　“爷爷躺在案板上，伸长了脖子等着挨刀。

　　刀砍下来时，他准备叫了，‘痛——’　

　　后面半个字被切断了，所以老乌龟最后只喊了一声‘痛！’”　

　　“完了？”鹦鹉问。

　　“完了！”　

　　“抱歉！这故事太怪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鹦鹉把脖子缩到胸口，尽量地缩短脖子。

　　这故事太晦涩了！好象发生在过去那个阴暗潮湿的年代，发生在昏黑角落下的故事。鹦鹉闭起眼睛，不敢去瞧床底下，桌子底下，沙发底下，仿佛在那些阴影中会赫然出现一截断掉的脖子。

　　“最后那个字留在他的身体里，留在血液里。流在父亲的血液中，直至我的血液里。虽然我们身躯笨拙迟缓，可血管中的血老是不停地尖叫“快！快！”，分秒必争的地循环着。我一刻也不可以浪费，虽然我现在就一直在浪费着时光。所以我还是再次恳求你，快记起那首曲子，那样我就可以跃出窗口。也许你也不该老是被圈在那个圆环中，你没有障碍！我们可以一起跃出窗台，平行着飞走，或者你飞上面，我飞下面！”　

　　鹦鹉虽然还未听明白乌龟的话，可是就开始觉得自己的血液也加快了一些，有些等不及！等不及做什么？——它却还没有想到。就像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突然被人指出他具有某种变得伟大的趋势，顿时充满了不知所以然的激动。自然而然，它记起曲子了，咧开嘴唱了起来。

　　乌龟皱起眉头，体味着音乐所带来的类似痛苦般的感动。他的脖子借着一股激动一下子勾住了盆边，毫不费力地离开盆子。

　　“来吧！这是旋律的热潮，我的心都快碎了！”乌龟尖叫着，一跃。

　　鹦鹉也跟着跃出——

　　“吧嗒”摔裂的声响，从五楼到地面，乌龟真的碎了！　

　　鹦鹉呢？它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头朝下，晃荡着。圈子上一根细链子拴住了它的脚踝。

　　它晃过来，荡过去，孤零零，像在空虚的时间中来来回回的钟摆，倒挂的姿势使血液尽量多地流入脑袋。它开始转动头脑来，“还好！还好！音乐使我发疯了，链子挽救了我！”　

　　它饶有兴致地用另一只脚抓住链子，像在玩一个有趣的游戏，一节一节顺着链子向圈子爬上去……


　　第三章

　　梦来了。他在梦里拉着小提琴，像要把自己身心拉裂般，拉离了自己的身体，拉离了这个世界，飘浮在空气中荡漾，品味着美妙而畅快的宣泄。

　　梦把头顶上方的黑夜拉开了个口子，阳光就从那不断涌动着扩大的洞口喷泻下来。冲刷着他身体中每一颗细胞，不由令他发出呻吟般的深深叹息。

　　“叮——”梦立即醒了，头顶上方的洞瞬间收拢，黑暗重新严严实实的挤压成一个整体。

　　他仰天躺着，汗水湿透了床褥，刚才的叹息声不绝于耳。如同沸腾后冷却下来的水仍轻微作响。

　　他是一个工厂的办事员，根本不懂音乐，他的手也从未触摸过什么乐器，刚才梦里听到的是从窗外传来的小提琴声。

　　“如果我真的会拉小提琴就好了！什么烦恼都可以付诸音乐中去。就像刚才一样。”他回忆着梦境，使劲地皱着眉头。

　　可是他是个俗人，最强烈最完美的一次发泄也不过是砸碎过一个杯子。

　　“我可以再去学点音乐！就像刚才一样，简直不是我自己了！可是年纪太大了些，快三十了。等于什么也不能改变的年龄了。”　

　　他继续反复地在脑中播放梦里听到的曲子！重播，再重播……

　　烦恼的浪潮向他簇拥过来，他又使劲地用旋律把它推开。涌过来，推过去。

　　他紧紧皱着眉头，暗中想象自己此刻的表情，忧郁，痛苦，高贵，极富诗意。可是如果有人此时突然拧开灯的话，就会看到，他那欣赏音乐的沉醉模样，看起来是那么痛苦不堪，甚至可算粗俗堪。

　　这不能怪他，每一个从早到晚都得面对着机器、出货单、包装箱，并且忙得只有在上厕所时才有机会在镜中看自己两眼的人。脸上的气质基本上都已荡然无存。

　　可是不管怎样，他已然在音乐的流动中拨开了烦恼，奋力向前，快意得游戈着。

　　起床！刷牙！洗脸！吃饭！伴随着他脑中反复重播的乐章，这一切举动无不充满勃勃生机。

　　他伴着节拍，迈出大门，“嗒、嗒、嗒嗒！”顺着旋律走下台阶。

　　不过当他挤进人群时，步伐很快被蜂拥前进的脚步们搅得跌跌撞撞起来，庞大的噪音铺天盖地地淹没了他五音不全的哼唱。


　　第四章

　　他合上了提琴盖子。

　　在片刻灵感闪过的瞬间，他就身处在世界的最高峰，等它过去，他就处于世界的最低谷。

　　他仰望空中，像追寻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再次把他拉向高空。

　　反反复复，周而复始，这就是他的生活。

　　不过还需要等待，这等待仍在一片寂静中延续着。

　　他自己却缓缓继续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