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沙砾

　　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普普通通的外表，普普通通的成绩，普普通通的口才，普普通通的能力，她觉得自己是一粒沙砾，在大学里引不起任何的注意，于是，她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叫“涵璟”。当她在纸下写下自己新取的笔名时，淡淡地一笑，笑容里含着无可奈何的怅惘。“璟”，是玉的光彩，这光彩被掩盖了，她终究还是一颗不起眼的沙砾。她对着自己的笔名，出了一会儿神，拾起那张纸片慢慢地撕碎，从宿舍楼的窗口抛了出去，风卷着碎片，窗外，像飞着点点白雪。
　　那是三个月前的事情了，那天下午，她独自去机房上了校园网，在BBS 上注册了“discoverer”的ID和“涵璟”的昵称。接着，她便在看板上发了自己的第一篇文章。每次上BBS ，她都关闭了自己的呼叫器，而她信箱里的留言却越来越多了。看到这些留言，她不置可否地一笑，也从不回复。一次，室友在寝室里聊起了校园网，提及了涵璟的帖子如何如何，她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听着，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涵璟”，那是她心底最深的秘密。
　　没有课程的夜晚，她又来到机房，坐在电脑前打了一个多小时的字，把新写的小说搬到了BBS 上。她有些累了，忽然想找个人聊聊，刚刚打开她的呼叫器，便有人连连PAGE她，这令她有些无所适从。一连回绝了数人后，又一个“whoknowsme”的ID想和她聊天，她刚要按下“N ”，突然手指在半空中停住了，这个ID好像是……她的手指慢慢移到了“Y ”上。
　　“嗨，你好啊！”屏幕切换到了两人世界的聊天画面，显示着他的昵称是“冷暖自知”真的是他啊！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
　　“你为什么一直关着呼叫器？”他问道。
　　“因为我有别的事情要做啊！我从来没有上网聊天过。”
　　“忙什么？忙着发帖子吗？我看过你的帖子，写得不错。”
　　“谢谢。”
　　“但我同学说你有点傲，他给你发过三封信，你都没回过。”
　　“哎，是吗？不好意思，我真是很忙的！”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你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他究竟是哪个样子，虽然问她能否回答，却不等她的回答便问出了问题，她耸耸肩：“你说呢？”
　　“我觉得你是女的，虽然有些帖子你写得很有豪气，但你的小说却非常有女人味。”
　　“是吗？不过你的直觉没错。”
　　“你真是女生？哈！我和他打赌你的性别，他一定说你是男的，看到他的男性化ID就不理他了，这下可好，他欠我一顿KFC ，把你也叫上怎么样？”
　　“呵呵，这就不用了吧？我一向很忙的！”
　　“真遗憾，那你什么时候再上BBS ？”
　　“星期六晚上七点。”
　　“好，不见不散！快九点了，管机房的老巫婆又要催命了！”
　　话音未落，她便听见走廊上大妈一迭声的叫嚷：“九点了！九点了！机房要关门了，都下机！”她抿嘴一笑，打了一个“BYE ”，他的ID便退出了BBS ，她没有先走，在电脑前枯坐片刻，偷眼瞄向门外的走廊，果然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在门前一掠而过。尽管只是惊鸿一瞥，她却不由自主地轻叹一声：真的是他，冷暖自知，那是林况啊！
　　她至今难忘的，是三年前在中学里那片绿茵场，那时，世界杯大战甫熄，学校里凭空又多冒出一批球迷，不论男生女生都迷着球。高一足球联赛便格外的引人注目。决赛时对决的一方是她所在的二班。站在操场边，她有些轻蔑地看着同样在看球的那些初中女生，她们懂球吗？倒不如说她们是来看她班上有“王子”之称的林况更为贴切，只要有人带头，搞不好可以立马拉出一支不下于“流川枫亲卫队”的拉拉队来。
　　比赛踢得热闹，甚至可以嗅出场上淡淡的火药味，踢到下半场，双方各进了两个球，比赛已快结束了，她的心，也悬在了半空，和五班的男生相比，自己班里的男生都小了一号，如果拖到加时赛，这些已露出疲态的男孩子只输不赢罢了。
　　就在笛声快吹响之际，林况突然接到了传球，他懒懒地把球往前带了几步，已然是筋疲力尽的样子，就在对方后卫迎上前堵截时，他的头一甩，稍稍嫌长的头发在空中飘逸地飞了一下，继而加速、盘带、突破，他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她甚至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已晃过了三个后卫突入禁区，与守门员形成对峙之势。后者慌了神，向他冲了过去，在被撞倒在地的那一瞬，林况不慌不忙地把球轻轻往左前方一推……在场上嘹亮悠长的哨声中，他被扑倒在地上，皮球却缓缓地以一个极刁钻的角度滚过了球门线。
　　那一瞬间，四周一定是欢呼雀跃吧！但，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忽然发现，自己置身的，是一个无声的世界，然而，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在这片无声的喧哗之中，她只看见林况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那张白皙的脸被地上一块尖锐的石头划出了一道血痕，有些触目惊心，但他只是漫不经心地顺手用手背一擦，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嘴角掠过一抹冷冷的嘲弄的笑意，与队友拍拍肩以示祝贺，便甩甩头发，面无表情地回去协助防守了。她觉得自己的胸口堵得慌，第一次发现，林况那张清癯的、沾着灰尘、凝着血迹、流着汗水的脸是何其英俊，他踢球的样子，何其的帅气而潇洒……于是，她知道自己喜欢林况了。
　　于是，她也知道了爱一个人原来是这样。她一向善于控制自己，却惶恐地发现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悄悄转到他身上，是的，她本来是一个开朗活泼的女孩，有他在的场合里，她总是心虚地不敢说话，把自己深埋在人群中享受偷偷看他的喜悦。偶尔，他们的目光会相遇，但她早学会了掩饰自己，淡淡地对他点点头，然后镇定地移开目光，尽管，她的心，跳得那么急。
　　读高三了，她借口政治课成绩不好，放弃了钟爱的文学去读理科，只为再多看他几眼。林况成绩很好，她加紧复习，终于和他一起考进了本市同一所重点大学。
　　她看着录取通知书，自嘲地想：我一定是疯了！
　　在大学里，他们不在一个系，她却经常在夕阳斜下的时刻，看见他牵着一个长发披肩的漂亮女孩的手，在校园的路上散步。他们的身影，如此和谐，她并不嫉妒，只是有些惆怅，在轻轻叹息之后，她却知道自己依然爱他。
　　那天晚上，寝室里开起了卧谈会，不知怎么聊起了本校的帅哥，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林况身上。唉，谁让他拿了新生一等奖学金，又在足球场上出尽风头呢？她淡淡一笑，却听到小宝说：“听说林况在BBS 上的ID是whoknowsme，昵称冷暖自知，什么时候上网去泡泡他？”
　　走出中心机房，夜凉如水，她觉得有些冷了，抬头数了几颗天上的星星，突然想到，林况进了大学依然是天上的王子，而她，却不相信自己是地上那个碰着水晶鞋的灰姑娘。

　　知道他在机房上网，她宁可多花一块钱一小时去图书馆电子阅览室上BBS ，她不想他知道自己是谁，林况在网上，才不像平时她所看惯的那个有些冷峻的男孩，说话随便自然，甚至带了点油腔滑调，一个劲地想套出她的资料说要在同学那里炫耀她是他的女朋友。每当她说自己是恐龙，他就说自己是青蛙，什么青蛙恐龙正好一对，她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是这么一副赖相，又好气又好笑之余，一个声音不断地在内心警告自己：不能把网上的话拿来当真！每念及此处，她都是一凛，可又不禁有些暗暗的欣喜。
　　生活依然是生活，在生活里找不到网络的痕迹，只是她心中凭空多出的那个秘密，让她更深地在人群中隐藏自己。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不该在每周二四六的夜晚与林况约会网络，可一到那时候，她的脚就拉着她往图书馆电子阅览室里跑。
　　也依然在黄昏的校园中碰到他和那个漂亮女孩手牵手地走过，她也依然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连招呼也不曾打过。进了大学，原来就生疏的他们更是形同陌路。她目送他们的身影远去，夕阳下，他们如此美丽和谐，她突然想起，昨晚她问他：“你有女朋友了吗？”
　　“你不算吗？还是想报名当个候补？”
　　“你说话怎么老没正经？我可是很严肃的，战争这样我就走人了！：（”
　　“有啊，我有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
　　“哇，幸福：）”虽然做了一个笑脸，她却开始怅惘。
　　“你不懂，有个漂亮的女朋友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人家羡慕你来不行，你真不知足！”
　　林况在那头沉默良久，突然屏幕上以极快的速度打出了一行行的字，似乎是他吐出的苦水：“美女总是有些任性的，至少她是这样，很少顾及我的心情。我在球场上累得半死地回来，她却要我陪她去逛马路买衣服！我白天省吃俭用是为了什么？她却还老和我说，张三给了他女朋友一条金项链做圣诞礼物，李四的男朋友每天没一枝香槟玫瑰送她。就算我家给我的钱再多也不是这么个花法啊！”
　　“她在考验你爱她有多深啊！这也不懂，笨！”
　　他呵呵苦笑了，突然问她有没有谈过恋爱，她的手在键盘上僵冷了片刻：恋爱？和谁？
　　“不回答？我想你没恋爱过吧！你的小说太浪漫了，现实中的爱情，不是这样的。”
　　现实中的爱情是怎么样的？她看着他们转了一个弯，那和谐的背影在视野里消失了。她的心里一片茫然，他真的不满她吗？连小宝也说他们之间并不是处得那么好，可为什么，他们手牵手的背影还是那么和谐？林况，网上的你和网下的你，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小宝总知道那么多林况的事情，直到那一天，她回到寝室时发现那里有张让她熟悉而陌生的脸，一个漂亮的姑娘红肿着眼睛在对小宝哽咽着倾诉。她悄悄地想退出去，但她们却已发现了她。漂亮姑娘慌忙抹干眼泪，站起来就要走，小宝瞥了瞥门口表情尴尬的她，回头道：“没关系，我们一个寝室的！”
　　“哎，我还有事，先走了！”姑娘执意不留，她看着那离去的背影，心中惴惴然，不知道她俩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已探知了林况和她之间的秘密。不料小宝却是大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道：“总算走了，真是烦哪！”
　　她只好点点头，一来不知究竟所为何事，二来依小宝的个性，是存不住心事的人，果然听她道：“刚刚那个是我同学，她的男朋友是林况，本来林况一直很顺她的，现在突然对她冷淡下来了，好像还和她说要分开冷静一下考虑清楚他俩之间的关系，她想不开了。不过说句老实话，我实在不明白林况为什么会看上她，以林况的条件，可以找到更好的女朋友，而她除了长相，实在没有出色的地方，又爱耍小脾气小性子……”
　　小宝还在絮絮着，她沉默了，不知为什么，一缕长长的歉疚从心中抽出，把心一圈一圈地绕着，越缠越紧。林况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她怎会不清楚？高三那年迎新晚会，一帮男生逼他交代自己挑女朋友的标准，他受逼不过，说了一大串：“缘分”、“才华”、“温柔”、“活泼”……她听得心里发冷，因为，在他那串串的形容词后，她敏感地听出了一个他始终没有说出口的词：“漂亮”。是的，她可以为他改变，但那张苍白平凡的脸，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于是，她更深地隐藏了自己，她不想他那高傲的目光嘲弄她倔强的自尊和可怜的平凡。
　　她该做什么？无奈地舔舔嘴唇，她对着镜中真实的自己笑了笑，并不是妩媚的，却自有一分端严的神圣。晚上，他在网上再次问她愿意不愿意出来见见面时，她冷静地打了一个“可以”，既而长长地舒了口，几个月来，她第一次那么轻松地呼吸，原来，呼吸也是美丽而愉悦的。

　　见面的地点定在了校园中心的喷水池边，她来早了，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翻看当月的《读者》，她的心，却突然又紊乱了，尽管预料了将会发生的一切，她却开始对自己理智的推想失去了信心，她害怕会出现意外，那是她再也无法控制的混乱；在内心深处，她又隐隐地期盼着那个意外的发生，她双手颤抖地翻着《读者》，从头到尾翻了三四遍，却没看进一个字，几次站起来想走，却又强迫自己坐了回去。在坐立不安中，她的眼角瞥到了林况那高高的身影，那时，她又冷静了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已做好准备了。
　　林况走过来的片刻，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又短暂到弹指一挥的瞬间。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目光渐渐与她的目光碰撞了。他嗫嚅了一下，却见她落落大方地站了起来，向他打招呼道：“嗨，林况，好久不见！”
　　“嗨！”他点点头，犹豫着问道，“你是不是涵璟？”
　　“怎么是你？你是冷暖自知？”她瞪大眼睛，一脸的惊讶，“我的天，这个世界还真是太奇怪了。”她看到，他脸上也是一脸的错愕，把眼中原来的兴奋与温柔给扭曲了，她从那里读出了失望，于是，她用格外轻松的口气对他说话，她看到他尴尬的表情在她的轻松自如中释然了。她对他微笑着，小心翼翼地不带上一分苦涩。
　　“真是太巧了，我怎么也没想到看见的是你。”他说。
　　“无巧不成书嘛！何况是在网上，什么样奇怪的事都可能发生。在高中我们连话也没怎么说过，进了大学却成了朋友，有意思！”她的口气，在“朋友”上加重了分量。
　　“我在高中时一点也不知道你的文章写得那么漂亮。”
　　“谢谢。”她不卑不亢地一笑，却在心里补充道：你怎么会知道？你注意过别人吗？
　　“怎么样？现在我们出去吃麦田村？”按计划，他是要请她吃饭的。
　　“不用啦！怎么好意思敲诈老同学？我还有别的事情，你只要记得还欠我一顿饭的人情就好！”她潇洒地挥挥手，“哎，先走一步，再见了！”
　　她回转身，甩甩头，大踏步地向前走去，脚步里没有半分犹豫。她听见林况在她背后低低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但她装作没听见，倔强地命令自己不再回头看他一眼。

　　校园里，她又看见林况挽着那个漂亮女孩迎面向她走来，他们牵手的样子，还是那么亲昵和谐。女孩白皙而修长的脖子上，有一条细细的金链子在闪闪发亮。林况看见她，冲她笑笑，笑容里很有点尴尬，而她只是淡淡地对他颔首微笑，便掉转了目光，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多交换一个眼神。
　　他们和她擦肩而过时，她听见那女孩温柔娇嫩的声音在撒娇：“林况，知道吗？市中心新开了一家日式料理店，这个星期六我们一起去好不好？”然后是林况有点无奈的叹息：“好，好啊，好极了！”“唔，你真好！”女孩快乐的声音渐渐远去了，听不见了。
　　她突然发现，她对林况再也没有感觉了，仿佛是在听着毫不关己的陌路人的对话。那像梦一样虚幻的三年单恋的感情在喷水池边夹着丝丝水汽的微风中融化了，消逝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她没有再回头去注视他们的背影，而是抬起眼睛望了一眼天空，阴天灰色的天空是那么平静，一如她静如止水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