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我叫七月。我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城市里，也没怎么见过我的母亲，我是被我的姨妈带大的。姨妈怕我一个女孩子会被坏人盯上，所以除了上学她从不允许我和别人来往。也许这也是造成我自闭的原因之一吧。
两年前我来到北京，母亲用她头上的皱纹为我铺设了一条路。这里当然还有我的继父——一个言语不多的人。
我在学校里几乎没什么朋友，现在也是。但是有一个人却对我很好。他常陪我在花坛边看阳光洒下来，一片一片的。有时它们会照在花坛里的月季上，映出错落的影子，参差不齐。就像我们残忍的青春，迷幻而真实。这时我会看到他眼睛里发出闪亮的光芒。心里也被激起一层涟漪，我想那也许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吧。
他叫sure 。他并不特别，但是却是我喜欢的类型——高个子、闪烁的眼睛、略显白皙的皮肤、还有眼睛前的那副蓝眶的眼镜。但是我知道我是不了解他的，因为每个人都是一个迷。我并不奢望自己能走进他的世界，我只希望能够看到他快乐的样子。即使自己没有争取过我也不后悔。就像是人们所说的逆来顺受，但是我觉得那更是宿命。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也喜欢我。我想人类在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卑微的。就像冬天里树叶会随风飘落，那是由不得自己的。于是我便和他在一起了，我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正如我一直都在平静地面对一样。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究竟有几个月，我记不清了。总之就是毕业之后，他说他还是想一个人，我就说：‘那么，好吧。谢谢你，再见。’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
七月缓慢地给我讲着这个人人都曾经历过的故事。
“后来呢？”我看着她。
“后来我们在两所学校各自成就着自己。他来过了，又离开了，对于我的世界似乎没什么影响。但却留下了痕迹，深深的，令人痛苦……”
七月继续保持着一个姿势为我讲述着这些。我是七月的“心理医生”，但却不是第一个走进她心里的人。她的心也许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自己关上了，永远锁住，不再开启。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开导她，用我并不娴熟的技术和语言。毕竟我刚毕业不久，还没有什么经验。
那天，七月的妈妈找到我，告诉我她的孩子需要心理治疗，要我帮她。我这才和她相识。
“那么，他离开后你哭了多久？”我问七月。
“他告诉我他要离开的那天，我大哭了一场。之后似乎每天都会，但是都不汹涌。”七月的目光定格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她总是没有表情地望着某个地方，唯一在动的就是她的两片朱唇。
“但是我并不会强迫自己忘记，因为他说过时间会使人忘记一切。”七月又补充道。
“好了，七月，今天我们就谈到这。我希望你的心情能好一点，不要总是不接近别人，好吗？”
“恩，我知道了。”七月头也不抬地说。
七月的妈妈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希望我能从周一到周五每天抽出一点时间陪在七月身边，这样也许更有助于治疗。
我答应了她的要求。
这样我和她的接触便多了起来。我渐渐发现她的自闭症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她只是应该有几个朋友。她的自闭也许还因为她天生就是内向的个性，这是外界不能左右的。
我经常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七月的另一面：譬如冷风中七月会用衣服紧紧地包住身体，她的头发在狂风中乱舞，鱼鳞一般地波动亮光；譬如七月对着电脑，和往常一样目光呆滞地望着键盘，而世界也仿佛因此而凝固了一样；譬如七月走在街上，偶尔看到一两只麻雀，她孩子般的天真微笑就会显现出来的样子。在某一刹那我突然觉得我遇见七月，仿佛就是为了证明七月曾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一个月以后七月突然搬了住的地方。她搬到她前任男友家去了。
原因我很久以后才知道，她的前任男友因为车祸失去了意识。在sure的父母就快要放弃他的时候，七月知道了这件事，于是便自告奋勇地去照顾sure，尽管她的母亲并不同意，但她还是违背了母亲的意愿，不顾一切地走近他，无论是否会再次受伤，她都相信他会好起来的。但是我想也许七月更希望sure会再次接受她。
可是在去sure家的路上七月却被摩托车刮倒了。她说那时候她只看见车轮靠近了她的脚，之后她只感觉到一阵剧痛，耳边也仿佛响起了骨骼碎裂的声音。但是她站起来之后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于是就继续走了。
我经常看见七月坐在sure的身旁，给她念一些她自己写的散文或小说。每到此时她的眼里便会荡漾着一种幸福，那是我以前不曾看到过的。但是七月也会有难过的时候，有一次我去看她。在门口我发现sure家的门半掩着，于是就走进去。我看到七月握着sure的手说：“你快好起来吧，可是如果你好起来以后还是不喜欢我的话，我会离开的，永远也不再见你……”
这似乎预示了什么。
有时她也会和他一起回忆起他们的过去。七月总是含着笑对他说着那些往事：
“你还记得你给我过生日的那天吗？你还记得我们冒着大太阳跑了那么远去麦当劳的情景吗？你还记得在街上你让我帮你撑伞而我却拒绝时你无奈的表情吗？你还记得回家的路上我们一起唱着《勇气》，一起唱着《Super Star》时脸上的笑容吗……”
“我送你的那些东西，你都把它们丢掉了吧。你知道吗？那些东西是我花了很多心思给你弄到的。可是你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呢？”
“记得以前我们那么好，你也那么喜欢我。可是后来为什么你就变了呢？为什么呢？”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多想跑过去告诉她，没用的，sure是不会醒来的。
后来没有预兆地，七月的脚一天一天瘸起来。她只能一跛一跛地走路，不然就会疼得要命。她告诉我不要通知她的妈妈，我答应了她，但是我也要求她答应我必须马上去医院。
医生说七月的脚骨裂开了。想必是那天赶去的时候那辆摩托车造成的。医生还说七月的脚由于长时间没来医治，耽误了时间，所以也只能做一些轻微的治疗。这也就意味着七月这一生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她成了残疾。
残忍的事实。我常常想为什么神会这样残忍地对待她。
可是看起来七月并不因此而感到难过。
于是有些事情便把这一遗憾补了回来。那天早上七月的手被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七月睁开双眼，看到的是sure异样的目光。sure的父母也因此感谢七月，并希望她能和sure继续走下去——他们认为七月是sure的福星。
但是不出所料，sure还是无法再喜欢七月。他说如果他因为感激和七月在一起的话，那么对他，对七月都是一种错误。后来他让七月选择，选择留在他身边或是离开。七月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也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那是她唯一为自己做决定的事，她遵守了自己曾说过的话，她永远地离开了。
七月选择了最残忍的死亡方式，她用许多根绳子把自己吊在高楼的顶层。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我只觉得她真是一个傻孩子。虽然我们的交情并不多，但是我对她却有非一般的认识。
七月其实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如果她能够像常人一样长大，也许她就不会有自闭症。一向逆来顺受的她在第一次决心争取某些东西的时候却遭到了失败。她第一次决定去做的事却是结束这一切。也许sure的决定并不是迫使她离开的唯一理由。也许这样的结局会比毫无目的的生活更使人快乐。这时我明白，原来是七月的死换来了sure的苏醒。
但是如果她能遇见比我更好的心理医生也许她就会坚强地活下去。这大概是我的错吧。
我把七月母亲付给我的医疗费全部退给了她并道了歉。她的母亲没有责怪我。她说“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是的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太多的巧合成就了这个必然的结果。
七月的母亲交给我一封七月写的信。信上说：
“医生，对不起，我决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我不知道我这样没有终点地呼吸到底有什么意义。但是这样的生活的确让我感到不安。我的脚已经坏了。虽然表面上我并不在乎，但是当sure醒来以后我才意识到无论他是否会再次接受我，我都再也配不起他了。而且他又不愿接受我，所以我想他应该属于比我更好的女生。而我，也许不属于这个世界。
医生，我常常在睡梦中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我，它说：‘回来吧，孩子，回来吧。’我知道那是神的声音，所以我决定去陪伴需要我的人。
我对sure的感情，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后悔过。为他付出的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与任何人无关。
我走了，请别难过。我会在天堂祝福你们的，好吗？”
恍然间我仿佛看见七月孩子般纯真的笑映在纸上，那些关于七月的画面又浮现在我眼前。
七月就这样离开了。毫无声息地来了又走了。而我的世界似乎没有什么改变，依旧给别人治疗，依旧看着这样那样的那些特殊人群的经历。只是七月的死给了我一种力量，而我也相信她一定会在天堂里纯真地笑着并祝福我、她的母亲还有s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