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没有资格去爱一个人的。当昕看着我的眼睛说她已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时,我慌张得恨不能马上逃开,因为我身上还残存着一点自尊,我不愿被人叫做骗子。但我又不能转身就走,因为我还有一点良心,我不想伤害这个女子。她是那么年轻,还是一个刚刚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的年纪。我所以会面临这种两难的选择,完全是由于我自己的过错:我没能早些在身上贴一张标签,告诉大家我已经死了。像我一样的鬼魂在人们周围还有很多,有些是在童年时代就被身边的人谋杀了,也有些人是在长大以后才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有一些鬼魂是僵硬麻木的,对他们来说无所谓对与错,黑与白。有些鬼魂充满怨气,他们以伤害活着的人为最大的乐趣。也有一些鬼魂像我一样有着很好的记忆力,他们仍然清晰地记得从前的事情。那时候,他们的身体是温暖的,他们的活力流淌在他们的眼睛里,他们的笑容里,他们的话语中。人类对于鬼魂一无所知,只有我们的同类才能在人群中彼此辩认出来。我很想告诉昕我是一个鬼魂,告诉她我没有资格对一个人说我喜欢她,因为“我”早已在躯壳中消逝飘散了。但我没有说。我是在沉默中死去的,我死后也将会保持沉默。我看着昕抬头望我的神情,眼眶里开始涌出一些水来。昕像每一个活着的人一样误解了这些水的意思。她把我拥入怀中,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轻轻拍着我的肩胛。
不哭,不哭,乖乖。不哭,妈妈爱你呀。
昕说。
于是我明白,即使我对昕说我是一个鬼魂,我早已死去,也只会使她的误解更深。昕会把我拥入怀中,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轻轻拍着我的肩胛。
我知道,你就是我的魔鬼呀。你有尖利的犄角,长长的尾巴和满是腥味的黑色鳞片,在夜空中挥舞着巨大的钢叉从火湖边飞过。天使妈妈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陪伴着她的宝贝,哪怕她会在地狱的荆棘丛中折断翅膀,她也绝不回头。
昕会说。
所以……
我说。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一辈子是只能爱一次的。像一只把躯体献给了爱侣的螳螂,他们的灵魂会永远伴随情人左右。不管是分离,还是死亡,都无法使他们的爱情更改。众所周知,这种悲剧气质并不适合我们这个时代。不幸的是,昕就是这样一个人。当父亲把继母的女儿小昕介绍我认识的时候,昕微笑着把她的小手伸向我,我马上就从她的表情中嗅出了某种危险的气味。我的感觉一向是很灵敏的,在悲剧尚未到来之时,我的预感每一次都能将它看得清清楚楚。我常常饶有兴致地观察它如何悄悄走向它的猎物,而这个时刻在它的猎物看来却往往是如此幸福。它一点点接近那个不幸的人,那种耐心与坚韧令我也感到吃惊。待时机成熟之后,它闪电一般从阴影中蹿出来,一下子扼住那人的咽喉,在他还没来得及反抗之前,早已把它的牺牲品拖进了命运为他设计的钢铁牢笼。帷幕就这么落下了,悲剧是最具天才的艺术家,它的表演总是那么完美。当父亲把昕介绍给我认识的时候,我马上就从昕的表情中嗅出了危险的气味。我对悲剧一向是恨之入骨的,保护她的念头就这样油然而生。她是如此柔弱,如此无助,我想我会守护着她免受命运的伤害。所以,我不揣冒昧,热烈地和她交谈起来。遗憾的是,我也是会犯错的。一次错误足以致命。当昕微笑着把她的小手伸向我,我可曾想到这是命运布下的一个圈套?当我在视野中捕捉到了悲剧的身影,我可曾想到此时命运正躲在我身后,满面笑容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有一天,昕看着我的眼睛说她已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
今天晚上,你不要走了。
昕说。
昕这么说着,一切因此而无法挽回了。
……
我说。
在一出悲剧中,相对于漫长的结局来说,其它的部分是过于短暂了。结局又是必然到来的,这就是游戏的规则。因此,我鼓起勇气——如果说我身上还有一点勇气的话——向窗边望去。此时已是第二天清晨,我刚刚醒来。我看到昕穿着我的衬衫坐在沙发里,双手抱着膝盖,头发散乱地披在前额上,遮住了她的眼睛……
你说梦话了。
昕说。
……
我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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